青江水急,兩岸多石,船不可能随便找一處就靠岸。
朱侯祠建造的時候,木料石料都由水路運來,為了便利就在江岸邊建了個碼頭。雖然因為無人使用,碼頭已經被廢棄了,但是曾經修整過的地方,怎麼都比亂石遍布的淺灘江岸強。
陸慜看了看船上的車馬,還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錦水先生,放棄了跟何耗子辯駁亂石灘他不在乎反正三兩下就能跳過去的說法。
墨鯉正站在船首,眺望前方。
他沒有看到那座預料中應該出現的陵墓廟宇。
史書記載,楚元帝曾有意将這裡建為皇陵,供他百年之後歸葬,并要效仿昭烈廟跟武侯祠舊事,不是讓臣子附葬皇陵,而是同在一處祭祀。
沒有附屬的後妃園寝,也沒有公主皇子園寝,以北鬥之南太微垣為格局,共計大小墓穴十八座,其中十座可以稱之為陵寝,牌樓廟宇的格局都屬于諸侯的規格。
第一個被葬下去的就是樂陽侯朱晏。
也是最後一個。
這座龐大的陵墓,幾次動工,又幾次中斷,
早年是因為新朝初立,百廢待興,各處都很吃緊,隻修了樂陽侯的那部分就停工了,隻把預計要占的地方劃了出來,再派專人看護清掃。
待得國庫有富餘,又要修繕皇城跟各個衙門,直到楚元帝在位第二十年,這座陵寝才正式動工,修了沒一年就發生了土層塌方的事,十來個役夫送命。工部跟欽天監的人過來再三勘定,又拿出來了風水之說,指稱青江為龍,陵寝的方位不佳壓不住氣運,應當另外擇址。
這事在朝堂上扯了很久的皮,最終不了了之。
楚元帝命人另外擇址建皇陵,其他臣子想着能落葉歸根,回鄉安葬,并沒有特意地反對。再後來——
唉。
墨鯉在心裡默念記載着楚朝舊事的地志。
世事東流水,為之奈何?
船緩緩靠近岸邊,暮色沉沉,極目眺望也隻能看到幾處疑似飛檐的屋頂。
碼頭上的青石闆七零八落,縫隙裡生滿了雜草。
“到了,先把馬牽出去。”老船工招呼衆人道。
陸慜雖然跟何耗子讨價還價許久,但是隻要應允了,他給起錢就十分痛快,完全沒有扣扣搜搜滿臉不情願的模樣。
何耗子很是意外,撓撓頭,竟是主動上岸幫陸慜把馬套在車上。
“你到底是不是車夫?怎麼連套車都不會?”何耗子鄙夷道。
陸慜欲言又止,他當然不是了。
騎馬還湊合,沒人教過一個皇子怎麼趕車!
“看到沒有,這邊壓住,然後把車轅擡起來。”何耗子一邊示範一邊嫌棄。
陸慜索性彎腰蹲在旁邊看,壓根沒想到等他跟孟戚墨鯉分開之後,馬車不是他的不會跟着他走,學了也沒用。
錦水先生一步三晃地上了岸,船行過斷頭灘之後,他一直都緩不過來,直到踏上了岸邊實地,這才虛脫般坐倒在地。
“先生沒有預料到,逃出太京是一件艱難的事?”墨鯉站在旁邊問。
錦水先生帶了一個包袱,一個大木箱,怎麼看都不像是亡命奔逃,倒更像那些遊學探親的書生。這麼笨重的行李,遇到危險怎麼跑?
錦水先生又愧又悔,半晌才道:“我之前從未想過逃跑,隻因手中路引極易被追查,我也沒有在深山密林中隐居生活的本領,可能走不到碼頭就被抓回去,所以都在别的地方動腦筋。前陣子太京生變,我便覺得機會來了,一邊戰戰兢兢地等着外面恢複平靜,一邊盤算着如何逃脫……結果事情比我想的還有順利,朝野動蕩,那些人背後靠的勢力我雖然不清楚,但是多年來我也能根據蛛絲馬迹找出一些懷疑的人,特别是那些我曾代考、替考的人,我知道他們的籍貫姓名,他們金榜題名後進入官場,依附了誰投靠了誰,這些事我都能從風行閣打探到,故而……那些個人接二連三被罷免、貶職,我便喜出望外。”
舞弊案的背後勢力受到沉重打擊,接下來可能就是東窗事發。
——這案子牽扯得太廣,涉及的人又太多。
人多口雜。
起初為了利益,人們還能牢牢守住一個秘密,因為依靠這個手段能得到錢與勢。現在内部亂起來了,保不準就會有人為了改換派系,拿這樁秘密做投名狀。屆時皆可以脫離這條快要沉沒的船,又能換得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
在這種時候,錦水先生不能不走。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還是小看了那些人背後的勢力,我原以為朝局亂成這樣,他們騰不出手……就算被抓住,大不了也是一死。”
錦水先生看着那一箱書籍,這是他多年珍藏,有一些還是孤本,怎麼舍得丢棄呢?
孟戚聞言,搖頭道:“先生莫非沒有想過,前來抓你的人,不一定是為了滅口嗎?”
錦水先生猶豫地說:“他們起了内讧,有人準備揭發此案,抓我作為重要的證據?”
“不錯。”
“那……那也是我命有此劫。”錦水先生神情苦澀。
作為舞弊案的參與者,還是能夠代舉人去考進士的人,必定要觸怒皇帝。
“即使是縣試府試這等舞弊也會招來衆怒,更何況是魚躍龍門的會試,齊朝皇帝不通四書五經,殿試的考題是翰林院出的,被那些人使了法子弄出來……這等驚世駭俗的舞弊大案,凡是沾上的,都逃不過一個死字,留不了全屍,還要禍連三族。”
墨鯉卻是明白了孟戚的意思,聽着錦水先生隻想到死,不禁皺眉道:“先生不怕死?”
“怕有何用?幸好我孤身一人,親族早已在楚朝覆滅的那日死得幹幹淨淨。”錦水先生神情複雜,既有恨意,又感釋然。這麼多年來,每次噩夢驚醒,都能看到那些因為不從而慘死的書生以及他們的家人。
雖非自己作惡,但良心上依舊過不去。
錦水先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說:“隻要不是淩遲處死或腰斬,也不過是一刀了斷的事。”
見他這般,墨鯉倒是不忍說下去了。
孟戚沉聲道:“先生此言差矣,莫非先生以為自己下獄之後,指認了人,說完了事,就能等秋後處決?”
不等錦水先生回答,孟戚伸手将二皇子拖了過來。
“你來說說。”
“……會被嚴刑拷打。”
其實陸慜不清楚刑部或者大理寺審案流程,可是舞弊案的嚴重程度他還是知道的,朝廷裡那些道貌岸然的文武百官是什麼嘴臉,他也知道。
——怎麼說也是策劃過謀逆造.反的皇子。
陸慜對着僵硬呆滞的錦水先生說:“據說他們不相信犯人的主動招供,這種大案涉及到的人沒有翻身餘地,隻是早死晚死的問題,所以就算是朝臣被下獄,也不會免刑。”
“不止如此,不管先生說了什麼,指認了誰,問案的人永遠都不滿足。”孟戚壓低聲音,目光表明他不像是說給錦水先生聽,而是沖着陸慜去的。
“縱然吏治清明,派系傾軋也會給予人私心,想借勢打壓政敵的勢力。按照朝廷律法,為防止審案者誘供,會有三人同時監督刑訊,兼問案辦案。他們需要人犯主動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會一直拷問,若是先生不懂朝野局勢不知道朝臣名姓還好,可是先生卻知道。”
孟戚神情冷淡,他的聲音幽冷得像是江面上的一陣風,寒到透骨。
陸慜率先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跟着喃喃道:“那就……更吃苦了,審案的三個人必定是不同派系的人,他們不能誘供,也不能接受對自己不利的答案。每當你受刑不過,胡亂吐露一個人名,就要在朝中掀起一陣風雨,最終他們達成一緻的利益,準備用這個結案,而你還不知道所謂的‘标準答案’是什麼,隻能被一遍遍拷打,一次次亂說,直到說到他們滿意的那個,才能畫押簽供,等待秋後處決。”
錦水先生已經面無人色。
士人言必稱禮,君王動辄号稱以孝治天下,以德服衆人,然而隻有讀書人自己知道這話裡有多少水分。
何耗子在旁邊套車,原本磨磨蹭蹭地偷聽,這會兒也驚住了,頓時不敢再聽,三步并作兩步飛快跑上了船。
老船工正帶着人修船幫,之前過斷頭灘的時候,側面一處木闆被砸得凹進去。
“楊叔,咱們趕緊走吧!”何耗子搓着手催促。
“現在知道怕了?”
老船工沒聽到孟戚等人的對話,不過看何耗子臉色他也能猜到一些。
何耗子讪讪地說:“不是已經快送走了嘛!”
他說着回頭看船艙,猶豫道:“查爺,不,查七這幫人怎麼辦?真要丢進江裡喂魚?”
遠處墨鯉耳朵動了動。
老船工端着煙鍋袋子嗤笑道:“人死了還會漂上來,除非往麻袋裡填石頭。再一個何必髒了自個的手,等會兒趁着夜色再找個淺灘……對,不用靠岸,把人扔下就是了。等他們醒了,再想辦法回到太京,我們早就已經在數百裡之外了。”
“楊叔高明。”何耗子立刻拍馬溜須。
老船工哼笑一聲,招呼了人準備開船。
陸慜看到了,笑着朝何耗子擺了擺手,後者頭都不擡地劃槳。
“他什麼意思,我又沒短他的船錢?”陸慜不樂意了。
“……你不知道我們這一行人在别人眼裡是天大的麻煩嗎?”墨鯉無奈,他發現二皇子這腦子是時而好使時而不能轉彎,這種疑難雜症,身為神醫也束手無策。
“麻煩?”
陸慜茫然地指了指錦水先生,“不是隻有他一人是麻煩嗎?”
墨鯉正待說話,二皇子為了避開錦水先生,又壓低聲音道:“即使加上長相,也是大夫跟孟國師兩人是麻煩,鶴立雞群,容易招眼。可是跟我有什麼關系?”
墨鯉不說話了,心想陸慜大概沒意識到這種比喻指了他自己是雞。
孟戚毫不留情地說:“你根本不會隐匿身份,别人都快要把你的老底猜出來了,既然準備找個地方隐姓埋名,就要有防備他人窺探的準備,若是引起别人懷疑,遲早會把你報到官府去。”
陸慜張了張嘴,然後耷拉着腦袋。
孟戚想起陸慜在船艙裡神情自若的模樣,不禁也生出疑惑。
那股魚腥味加上馬匹的氣味,船闆上塗抹的油脂怪味,就連孟戚乍然聞到都要皺眉。
不過内家高手自有辦法。
陸慜卻是實打實像個沒事人,直接幹擾了老船工的判斷。
這就很了不得了。
孟戚心中疑惑,這會兒自然要問個明白。
墨鯉聽了,也忍不住望過來。
結果陸慜尴尬地看了看周圍,發現錦水先生受到驚吓依舊魂不守舍,這才吞吞吐吐地低聲道:“大夫跟國師有所不知,我性情魯莽,讀書識字時屢次被說頑劣,母妃一味地順從父皇,凡是覺得我惹事了不聽訓了,就把我往宮裡的小佛堂一關,勒令抄經。起初我還抄一抄,後來……總之我不肯抄,父皇更怒,所以經常是一關十天半個月,那屋子又黑又不透氣,最初還熏香。宮人不将我放在眼裡,怠慢不理,不清掃屋子,連馬桶都是三天一換。”
陸慜有點說不下去了,他咳嗽一聲,含糊道:“要我說,亂七八糟的香混了人的五谷輪回之氣,那味道尤為可怕,最後我覺得自個整個人都是臭的,出來後人人都躲着我走。洗了三遍身上還有味,隻有大皇兄不嫌棄我……哎,對了這舞弊案我要如何讓大皇兄知道?把這位先生秘密送回去,我相信大皇兄一定不會讓人對他嚴刑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