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裡映出那張臉，眉目低垂，唇瓣輕抿顯露矜持，眉骨落下的陰影積在眸中，有些許莫測。輕輕攪拌咖啡，讓杯面倒映的臉扭曲變形――咖啡的主人擡起頭，沖對面的女孩微微一笑。

　　“謝謝你了學妹，現在像你這樣拾金不昧的女孩已經不多見了。”

　　青年接過錢夾，随手放到肘邊，“這頓我請，算微不足道的答謝，你願意接受嗎？”

　　青年眸光湛然，睫毛扇動時流瀉出讓人怦然心動的神采，完全不像網絡上那般讨人嫌。女孩不自在地垂下頭，錯開視線，紅着臉說：“學長還是先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我在停屍間撿到的時候，已經掉地上很久了。”

　　“并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青年說着，食指漫不經心地撥開錢夾，映入眼簾的是一排各大銀行的鑽石卡，後面兩欄卡位是身份證和學生證。

　　[姓名：蕭默。]

　　[學院：醫學院。專業：護理學。]

　　“學長下學期要實習，還好沒弄丢學生證。”女孩語帶慶幸，瞄了一眼青年的俊臉，又窺了窺學生證上的照片。

　　證件照是剛上大學時拍的，五官殘留青澀，長相也不錯，但飛眉斜眼咧着嘴，滿臉戾氣，活像個中二小鬼，确實如傳聞般給人膚淺又欠揍的感覺，想象不到那種家夥居然會蛻變成眼前這樣清雅貴氣的青年。

　　“學長的變化真得好大，和傳聞簡直天差地别。”女孩不由感歎。

　　傳聞？

　　蕭默表情微滞，把學生證放回錢夾，淺飲一口咖啡，用瓷杯遮擋住臉上的表情，片刻後才放下，倚在椅背上，再次沖對面揚起醉人的笑容。

　　“聽上去我還是個頗富談資的名人……不介意分享一下别人是怎麼議論我的吧？”

　　女孩被這笑容迷花了眼，頓時忘乎所以，一股腦把青年想知道的内容吐露了個幹淨。

　　十分鐘後，女孩口幹舌燥地灌着奶昔，欣賞到青年毫不吝啬的滿意笑容，頃刻表情恍惚。

　　“就到這吧。”

　　青年叫來服務生點了一堆甜品打包，買單後彬彬有禮地沖女孩道：“也不了解你的口味，索性就都點了些，權當學妹陪我聊天的謝禮……你在這稍等一下，我去下洗手間。”

　　邁入洗手間的瞬間，蕭默臉上溫和的表情就蕩然無存。

　　他面無表情地走到洗漱台前，打開水龍頭，一遍遍用涼水潑臉，試圖讓腦子清醒一下。擡起頭，鏡子裡映出他濕漉漉的面容。

　　确實不一樣了……他心底仍有些難以置信！

　　在幾個小時前，他還生活在新曆419年，披着中年男人的軀囊坐進電波椅，一種用腦電波接駁星網的通用商品。上司的網絡賬号分享了一本人物自傳，他為了擴展溜須拍馬的素材搜索了這本書，并奉行着“不占便宜枉為人”的人生準則在盜文網站下載了電子版，然後，悲劇就此發生！

　　解壓的合集包中藏有炸彈式病毒，蕭默的腦電波受到極大的沖擊。

　　然後，他就跨越數百年時光，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舊時代。

　　蕭默揉了揉還在抽痛的額頭，扒開衣領露出鎖骨，皮膚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疹――他剛穿越過來時吓了一跳……年輕的皮囊，穿着睡衣，泡在福爾馬林裡，身邊躺着一具屍體，手掌因為抓握什麼呈蜷縮狀，情況非常詭異。

　　原主死了，他取而代之，沒有絲毫原主的記憶。

　　“那個庸醫開的藥膏還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蕭默啧歎兩聲，重新整理好襯衫，用紙巾擦淨臉上的水珠，端詳着這張仍感陌生的臉。

　　原主二十二歲，與蕭默同名同姓同生日，個性張揚外放，積年累月呈現在臉上，五官中略微揚起的眉梢眼角顯出浮躁，可畢竟換了一個芯，表情和眼神都有細微的變化，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讓鏡中人有些清貴、内斂。

　　――其實很好理解，優雅的舉止可以讓長相平庸的人賞心悅目，粗鄙的言行會讓美女庸俗失色，氣質并非虛無缥缈的存在，一個人的神情體态、舉手投足、見識談吐都能顯露出個人的修養。

　　蕭默過去緻力于形若君子，但現狀并不适合讓他當君子，哪怕是前綴“僞”字的。

　　拜原主的張揚所賜，他的身世鬧得全校皆知。貴族家庭不入流的私生子，法律擁上有繼承權卻沒在宗譜記名，有一個聞名全網的天才弟弟和四個出衆的堂兄弟，他自個卻整日在網絡上蹦達成為圈黑大戶。原主因為資質太過平庸，雖然身份紮眼卻沒引起重視。聽說等他大學畢業，剛好趕上單家确立下一代的繼任者，穿成一個專職膈應人的飯中砂，在掌握必要的砝碼前他還不需要進化成珍珠引起不必要的警惕。

　　目光掃過鏡子，微微昂起下巴展露出脖頸的動作駕輕就熟……前世故作優雅的習慣早已根深蒂固。

　　蕭默并不擅長演戲，說話習慣還能放慢語速稍微注意，“君子風貌”卻是他撕不掉的第二張臉，下意識的反射神經很難更改。

　　他要怎樣掩蓋這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蕭默烘幹手，一邊走出洗手間一邊思考。

　　***

　　史記，19世紀末，兩架宇宙戰艦懸停在東經55度北緯37度上空，露出了外星殖民者的獠牙，拉開滿目瘡痍的黑暗十年。20世紀初，人類奮起反抗，組成紅藍白三軍，地球保衛戰曆時半個世紀終于收獲成功。

　　聯合軍在戰艦降落地建立行政中心，俗稱聯邦。下劃分24個自治區，開啟新曆，三軍分裂成紅、藍、白三黨派。

　　迄今已證實，外星人入侵的原因是探索到地球擁有豐富的x礦源，但至今仍未挖掘出x礦的秘密，稱其為擁有無限可能的礦石。

　　這一年，是新曆130年。

　　時間：8月29日。

　　地點：美食街。

　　蕭默扁起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臂，屈起長腿坐在街邊的塑料椅上，邊把高熱量的街邊小吃塞進口中，邊慢條斯理地滑動手機屏幕，搜索着必要的信息。

　　初來乍到的兩個月他熟悉了現今的社會文明，語言沒有變化，正式交流使用外星通用語，各區有自己的語言文化，貴族崇尚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中産階級和知識分子跟風模仿。當然，前世蕭默為了包裝自己也特意培養過，在日常用語中适當使用一些古老詞藻，使之簡明達意，句韻優雅。

　　在網絡資料中，他查到許多有用的信息。

　　二世紀的貴族體系是殖民時期人類被迫接受外星教化後的産物，抗戰勝利後格外注重遺老，追溯本土文化，遂有了新貴與舊貴之分。前者是百年世家大族，後者是開辟時代的先驅人物。

　　原主出身的單家曆史源長，在殖民期耗費巨資支持紅軍作戰，戰後在新舊貴中左右逢源，一時風頭無兩，卻因為偏向舊貴積累了不少沉疴痼疾，最終走向沒落。

　　原主的父親是單家當家單厚方。

　　單厚方上大學時雙親亡故，他提早接管大權，為了提升家族地位做了一件為人诟病的事：放下舊貴的尊榮娶了燕家小姐。燕家是紅黨的中堅力量，由于缺乏底蘊新貴最極不過二等。單厚方借着嶽家人脈一步步擴大影響力，加上本來就得天獨厚的底蘊，僅僅十年就讓單家擠入頂級世家行列，威望更甚燕家。前年聯邦廢除了襲爵制，單厚方成為二世紀開篇以來最後一位爵爺，同時身兼貴議院議員。

　　看上去就不是好糊弄的角色。

　　單厚方在頂級世家站穩腳跟後就把私生子蕭默領進家門――網上清空了這方面的豔聞，具體内情不得而知。

　　手機滴答一響。

　　【您有一則新的消息。】

　　蕭默匆匆浏覽，是戰地護士的實習通知。

　　青年支着腦袋垂眸刷手機，旁邊坐下一對情侶啃着串聊天，男孩猛然看見青年慵懶的姿态，險些噎住。女孩聞聲望去，嘟囔了句醜人多作怪，晦氣地移開視線。

　　蕭默眉頭聳動，瞟了眼那對情侶，這時候手機唱起鈴聲。

　　剛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一個近乎哭腔的男聲：“我說大少這都快開學了您怎麼還不回來？先生的低氣壓都持續好幾天了……算我求您了，您就回來吧！您再不回家我都想報警了！”

　　“福源美食街。”

　　“――啥？”那邊一時沒反應過來。

　　“過來接我。”

　　蕭默挂掉電話調到自拍，屏幕上映出張盤子大的胖臉，正牽起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

　　半個小時後，單家大宅主樓。

　　單厚方攜妻子燕歸瑩端坐在正位的沙發上，幼子單玉笙坐在左手側，管家在旁端茶倒水，主樓的廳門被傭人推開，四人齊齊擡頭，就看到黑矮瘦的傭人頭頂――蕭默那張如泡漲的白面饅頭一樣飽含脂肪的笑臉。

　　“這……”

　　是誰？

　　單厚方攏眉，燕歸瑩疑惑地朝某巨物身後探看，唯有單玉笙訝異一瞬，旋即沖呆愣的管家示意，“給哥哥倒茶。”

　　“你是萌萌？”

　　單厚方擰眉端詳好一會兒，都沒能從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找到熟悉的痕迹，手指蠢動很想拉扯一下，卻顧及形象穩坐沙發，隻用眼神在蕭默臉上巡視，胖子的笑眼幾乎被肥肉擠得失去生存空間，眼神難辨。

　　蕭默慢悠悠挪動胖體，把桶形身材艱難地擠進右側的單人沙發，用臃腫的肥手捧起茶杯小飲一口，這才掀起眼皮，瞟了眼還沒緩過勁的衆人。

　　“唔……都看着我幹什麼？”臉皮奇厚的蕭默看向單厚方，聲情并茂喊道，“爸？”

　　單厚方被叫得愣了一下。

　　聲音雖然熟悉，但大兒子原本說話急躁，情緒波動時尾音會飙高，現在卻不緊不慢，連疑惑的語氣都不鹹不淡，似蹦跳的石子落入水中，物質不變，卻過于溫吞。

　　蕭默的視線掠過單厚方，看向坐在他對面的俊秀少年。

　　單玉笙，十四歲，原主的異母弟弟。少年衣着講究，襯衫上别着領夾，側身時胳膊肘順勢搭上沙發扶手，姿态閑雅，氣質端方，小小年紀就深得裝逼精髓，不愧是單家嫡子。

　　唔，約莫也是跟原主死亡有關的人。

　　目光在單玉笙的高定襯衫上頓了頓，蕭默收回視線放下茶杯，兩隻肥手交握。

　　新的“試煉”開始了，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