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身殿。
趙瀚中午喜歡來此休息,或是睡一會兒午覺,或是看些閑書消遣。
今天看的是《基督教遠征中國史》,原著為拉丁文,被艾儒略等傳教士翻譯為中文。這是給翰林院、欽天院歐洲官員的任務,讓東印度公司捎來西方書籍,再交給傳教士官員們翻譯。
這本書其實是利瑪窦的工作報告,拿回羅馬獻給教皇閱讀的,利瑪窦沒有給出任何标題。
另一位傳教士金尼閣,給這份報告做了增訂和注釋,并在封面題字:耶稣會士利瑪窦神父的基督教遠征中國史・會務記錄五卷・緻教皇保羅五世……
趙瀚閱讀此書,是想以歐洲人的角度,看看中國的優點和缺點。
從書名就能看出歐洲佬的狼子野心,金尼閣開篇就說,大規模的遠征和轟轟烈烈的壯舉,是在各種條件成熟之後,剛開始做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多年之後會發展成重要的事情。
啥意思?
就是将耶稣會在中國的傳教,視為征服中國的微不足道而又必要的開端。
與此同時,金尼閣又對中國非常敬畏,把中國評價為“高尚民族”。
利瑪窦的正文非常系統化,開篇講述中國的曆史和地理,結合歐洲古代典籍,講述中國的稱謂演變。有些内容包含吹噓成分,比如中國人無論貧富,都穿的是絲綢衣服。
有些内容則很搞笑,把趙瀚看得笑出聲來。
比如利瑪窦在北京做官多年,隻對着皇帝寶座跪拜過。他從來沒見過萬曆皇帝,因為萬曆根本不上朝,也基本不私下接見大臣。
不得不說,萬曆是真夠坑的,大明吏治就是在此人手裡徹底敗壞。
别扯什麼萬曆三大征,自他怠政之後,很多國家部門都開始停擺,大明朝廷遭到系統性破壞。
事實上,萬曆如果隻是怠政,大明都不至于迅速衰落。
這貨是在跟文官怄氣,故意不配合文官的工作,甚至官員病死或退休之後,他都不簽字任命新的官員上任。導緻中央的部級官員大量缺額,做事的司級官員都找不到幾個,有些部門幹脆一個官都沒有,連這個部門的官印都弄丢了。
萬曆皇帝擺爛,文官跟着擺爛。
他怠政那麼多年,還能掌控朝堂,沒有出現權臣,那不是因為萬曆的政治手段高明,而是大明朝廷爛到出現權臣的環境都沒有了。權臣想幹啥,是要勾結秉筆太監的,沒有太監簽字和皇帝大印,權臣也無法做成任何事情。
而且,權臣能指揮誰?
内閣首輔放眼望去,尼瑪,内閣咋就我一個,六部尚書缺了一半?咦,真正辦事的左右侍郎和各部郎中,怎缺了那麼多人啊?
萬曆末年的中樞大臣,甚至連禮儀都不遵守。就連大祀天地,這種最高級别的祭祀活動,官員非但不齋戒沐浴,而且祭祀那天還喝酒,甚至是直接玩起了失蹤。祭祀天地,往往變成郊遊活動,還能帶上家奴小厮和糕點。
祭祀天地敢這麼玩,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反正皇帝也不管,反正都察院都是半停擺狀态,反正科道言官的奏章沒人看。那就随便貪污呗,撈到銀子才是自己的。就算幹出政績,皇帝也不給升官。
甚至連閣臣和尚書,因為常年無事可做,都出現辭職歸鄉的情況。
更扯淡的是,就連大臣的辭職奏章,萬曆皇帝都懶得看。于是,有人辭職好幾年,卻一直得不到批複。
就拿李廷機來說,入閣之後他發現,中央部門的官員,空缺崗位達到43%,這還不包括末流小官和文吏。李廷機無法做正事,還要被東林黨彈劾,雖然彈劾奏章皇帝不看,但李廷機還是忍不下去。
李廷機寫奏章辭職,萬曆皇帝根本不批。他幹脆把房子送給窮人,自己跑去廟裡住,以顯示自己的決心。
這位老兄住了整整五年破廟,寫了123封辭職信,隻得到一個“廟祝閣老”的诨号。
李廷機實在扛不住了,直接挂印而走,這可是殺頭大罪。讓李廷機崩潰的是,他一個内閣大臣玩失蹤,萬曆皇帝居然都懶得管。
直到李廷機貧病交加而死,一直潛水的萬曆皇帝,終于在大明官方群冒泡,給李廷機追贈少保、追谥“文節”。
趙瀚把《基督教遠征中國史》讀了大半,裡面描述的許多陋習已經改觀。利瑪窦抨擊溺嬰現象,如今溺嬰已經很少見,至少底層百姓不會因為養不起而這樣做。
隻有江南少數州縣,還有士紳因頭胎生女,害怕一直不來男丁,才會把女嬰給溺死。
對于這種惡劣風俗,一旦發現,全家流放。策劃和參與溺嬰者,斬首。隻有主動舉報者,才能免去流放的處罰,如果在原籍住不下去(舉報家人),官府會幫忙把這人移民去北方。
還有中國人輕視醫學,這個現象也改觀了,不再把醫生視為賤役。
半下午,趙瀚把艾儒略叫來:“那位教皇,還沒有發來什麼命令?”
艾儒略回答:“從中國前往羅馬,路途甚遠,至少要今年底才能回來。若遇風暴,那就得明年。”
“中國耶稣會是什麼想法?”趙瀚又問。
艾儒略歎息:“沒有想法,中國耶稣會,已經名存實亡了。”
在這本書裡,利瑪窦一直抱怨傳教經費不夠。也考慮過向信徒收錢,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害怕收錢會把信徒吓跑。
趙瀚大量驅逐傳教士之後,留下來的傳教士,已經徹底失去資金來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吃飯都成問題,沒有當官的,不得不去找兼職。有不少傳教士,專門翻譯歐洲著作,勉強能夠維持生計。
一群窮逼啊!
哪像清朝的傳教士,由于歐洲殖民崛起,傳教經費充裕到吓人。而在金錢開道之下,滿清的漢人基督徒,主體構成居然是地痞流氓,因為正經人不會選擇信耶稣。
艾儒略說道:“陛下,耶稣會的傳教工作已經停止,各地的教堂也主動關閉了,因為實在付不起租金。有些買地建造的教堂,也被賣了分錢。按照佛家的說法,今後的傳教随緣,隻向具有慧根的有緣人傳教。”
“哈哈哈哈!”這個說法把趙瀚逗樂了。
這些傳教士,已經開始躺平擺爛。
艾儒略又說:“臣與幾個朋友,決心修正教義,将基督教與儒釋道結合,與陛下的大同理論結合。但是,就算是留下來的傳教士,也大部分都不贊同這個行為。”
思想分裂,一盤散沙,趙瀚對此頗為滿意。
“你們是怎樣中西結合的?”趙瀚忍不住發問。
艾儒略闡述道:“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皆為天道演化。神之救贖,是令世人覺醒頓悟,令世人明白原君、原臣、原民之論。君王和臣民,隻要信奉耶稣,就必須履行君、臣、民之本分。隻有履行君、臣、民之本分,才可獲得神靈眷顧,此亦天人感應也,此亦天命所歸也。神之救贖,就是天下大同!沒有實現大同之前,人人都有罪。贖罪的方式,就是去努力實現天下大同。”
趙瀚強忍着笑意,點頭說:“很好,你們把教義完善之後,可以送到朕這裡來。”
這種基督教,它合理嗎?
很合理!
另一個時空,甚至還有解放神學呢,用馬克思主義來解釋《聖經》,而且迅速傳播到整個拉丁美洲。
他們覺得,神救贖世人,就是要解放世人。
怎麼解放呢?
那就要學習馬克思理論了,要理解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理,從社會、經濟、政治的全方位實現平等。要懂得科學的曆史觀,肩負起解放自身的責任。要改造自己,要改造社會。《聖經》裡的原罪,就是舊社會、舊人類,隻有出現新社會、新人類才能得到救贖。
史官韓越已經外放為縣丞,丁世經依舊留下來。
此刻,丁世經在起居注裡寫道:“上于午間,讀西儒利瑪窦之書,若有所感。召西儒艾儒略,問及耶教經義。艾氏,歐洲大儒也,其學貫中西,尤擅天文之道。艾氏言,耶教經義本有疏漏,當以儒釋道歸正。萬千大道,殊途同歸,耶教亦當遵循天理也。上甚悅,勉之,艾氏乃出。”
“你寫的什麼?”趙瀚問道。
丁世經連忙捧過去:“請陛下過目。”
趙瀚掃了一眼,頓時忍俊不禁:“你覺得他說得是否有道理?”
丁世經回答:“道理出自天理,亦出自天道。那耶教若不遵循天道,便是沒有道理。而天道衍化,必至天下大同。耶教若以天下大同為己任,便是領悟了天道,領悟了天理,那他肯定就有了道理。”
趙瀚微笑贊許:“你不錯,大同理論紮實,不愧是王調鼎的學生。”
丁世經繼續拍馬屁:“臣常随陛下左右,聆聽陛下教誨,每日學問都有所精進。臣資質驽鈍,若能一直侍奉陛下,今後或許也可做大儒。”
“不錯,阿谀奉承之道,你确實精進不少。”趙瀚笑得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