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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9帝宗劫餘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426 2024-01-31 01:10

  冬日水竭,但大江航運并無斷流之憂。隻不過江風潮寒,舟船往來,船舷、甲闆上多結薄冰,較之夏日水豐江闊,涼風習習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如果是遠程路途,水路終究還是要比曲折颠簸的陸路便利得多。

  幾艘大船自石頭城西面緩緩而來,船闆艙頂那些久結不融的冰殼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仿佛琉璃瓦層,可見這些船俱是遠道而來。而船上懸挂的旗幡,也說明了他們的來曆,乃是如今荊州鎮所武昌。

  石頭城水門依然繁忙,東西貨運船隻并未因季節而有衰減,反而随着大江水道管制寬松,加上年節将近而變得繁忙起來。

  荊州來的這幾艘船并沒有排在水門外那長長的舟船隊伍中,一艘輕舟打着荊州軍旗直入石頭城,過不多久水門另一側水栅便打開,自有石頭城守卒将船隻引入另一條水道,直抵碼頭。

  這幾艘船當中一艘船甲闆上,有十數名壯卒拱衛兩人,左邊一個中年人赫然是時任荊江兩州刺史、太尉陶侃的兒子陶斌。

  再臨建康,陶斌興緻不減,指着靠近水門不遠城内繁華西市笑語道:“如今都下最繁華處,首推西市,号稱江左物華之首。往年也有行觀,較之荊州無非貨品多了幾種,出入稠密幾分,這也算是一奇罷。今次入都,待到忙過公務,我當引偉長賢兄細覽幾日。”

  站在陶斌身畔的人年在而立,相貌無甚出奇,勝在體态魁梧,身被輕甲,腰懸長劍,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壯武氣概。

  聽到陶斌的話,此人連忙欠身笑語道:“荊州分陝之重,陶公威加海内,雄鎮于土,仁治小民,自然士庶鹹安,鎮治久昌。世兄久受所教,家門翹楚,人世俗眼之繁華,自然難稱心意。”

  陶斌聽到這話,已是仰起頭來哈哈大笑,半因這吹捧話語,半因此人謙恭态度。他擡手重重拍在此人肩膀上,過分親昵姿态讓那人神态略有幾分不自然,旋即便笑得更加熱切。

  “家中兄弟雖多,但我并非誇言,講到在都中閑步世家庭内,确是無過與我。我知偉長你貴宗所出,今次入都也是要有大望,待到入都之後,自當為你竭力引見,必成此事!”

  陶斌講到這裡,言中已有幾分不加掩飾的放誕張揚。

  而那人聽到這話後,也是神采飛揚,反手握住陶斌手腕,感慨說道:“流落至今,豈敢再有大望,唯獨家事一樁,關乎家門親長榮辱,不敢忘懷。若能得陶世兄相助促成此事,重複家聲于江東,來日無論境況如何,世兄若有所困,必舍命全力相助!”

  陶斌聞言後笑容不免更加歡暢,拍着兇口連連保證。

  船隻停靠在碼頭,兵卒來報眼下還不便入城,聞言後陶斌神情便有幾分不悅,不過都中所在也非他能夠作威作福的荊州,隻是讓人下船去讨要美酒佳肴并美貌伶人,趁着入城之前要與身邊這人共飲一番。至于稍後入城,則就不能這樣放浪形骸了,需要有所收斂。

  這船上除了陶斌這兩人之外,尚有其他幾名荊州部将并屬官,不過陶斌唯獨對此人最是禮遇有加,隻因為這人身份實在太特殊。

  此人如今在荊州軍中暫挂督護職,相較于荊州許多宿将舊家,根本不值一提。然而若言道其出身來曆,則實在不得了,其姓為司馬,郡望河内,名為司馬勳,就是如今帝宗所屬之河内司馬氏!

  這個司馬勳,本非荊州舊人,乃是前不久收複襄陽時,臨陣率數百鄉人來投。言道其籍貫出身,玄祖為宣王司馬懿之弟司馬恂,濟南王司馬遂之孫,略陽太守司馬瓘之子,因永嘉動蕩愍帝赴難,關中失守,自此流落于漢趙,為胡将收養。一直等到荊州王師攻破襄陽,這才得到機會投奔王師。

  如此不同尋常的身世,襄陽前線李陽、桓宣等将自然不敢怠慢,即刻使人将司馬勳護送至後鎮武昌。而陶侃在得知此事後,也是不敢等閑視之,派武昌太守褚季野親望接見,詢問諸多中朝舊事,此人俱能對答如流,兼對帝宗密事都所悉不少。

  但關中畢竟久為胡人肆虐,中朝諸多舊事俱難求索于典籍,此人一面之辭雖然無甚漏洞,但陶侃也不敢就此便将之認作帝室宗親,因而隻是給司馬勳挂了一個督護職,随着今次荊州入都報捷隊伍送到建康來,是真是假由都中那些世家台輔們去驗證。

  對于這位突然冒出來的疑似宗室,荊州其他人俱都是敬而遠之态度,不乏謹慎。但陶斌卻無多少顧忌,早在武昌時便與司馬勳往來密切,今次報捷本來沒有安排他,更是極盡所能的争取随行,打算助司馬勳一臂之力。

  之所以這麼熱心,倒不是陶斌能夠笃定确認這司馬勳身份真假,而是他深谙燒冷竈的重要性。前次入都,他親眼見到他的侄子陶弘在都内遊走各家權門,就連他這個長輩都被冷落一旁。

  歸根到底,無非陶弘運氣好,與沈家那驸馬結成布衣之好,随着沈家在時局中越發權重勢大,連帶着陶弘也境況轉好,頗得他父陶侃的親昵看重。甚至引得荊州内部都有傳言,說是沈家驸馬要鼎力相助,要讓陶弘隔輩繼承家嗣!

  這一類的傳言,陶斌自是嗤之以鼻,他家雖然不是什麼世祚名門,但也有譜系可追,尤其其父權重一時,半執江東,已經是人臣之極,怎麼樣也不可能晚節不保,做出這種悖禮禮教人倫的安排!

  但由此一點,陶斌也意識到結交權門的重要性。仍然拿陶弘作例,雖然不可能繼承他家長沙郡公的爵位,但有了沈氏驸馬幫扶,一旦除喪便不愁出路。

  陶斌常常往來于京畿之地,眼量較之那些嫡庶兄弟們要靈活得多,随着老父愈加年邁,其實嗣位問題也越來越清晰,最有可能便是以嫡長而繼。如今他家兄弟十幾人,陶斌近年來雖然頗得父愛,但其實并沒有什麼優勢,不如趁着他父親權勢尚在,廣結外援,退求其他。

  然而陶家門第便是如此,類似陶弘那種已是極幸運之事,誰也想不到沈氏區區一個吳中豪宗竟能攀爬到如今的勢位。但除此之外,又有什麼世家權門肯與他家熱心結交?

  所以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宗室子弟司馬勳,便成了陶斌眼中奇貨可居的結交對象。他雖然不讀經史,不知呂不韋怎樣揚名天下,但是侄子陶弘的好運氣卻曆曆在目。

  這個司馬勳在江東并無根基,甚至身世都存疑,處境不可謂不尴尬。但如果假使來日出身得到證實,境遇即刻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到時候憑他陶斌,又哪裡有幸去結交這等人物!

  司馬勳身份或真或假,隻有兩個可能。這對陶斌而言,如何選擇已經極為明朗。要知道冒籍,尤其是冒認宗室之籍,如果是假的,那此人一生就毀了,最起碼在這江東之地一旦被戳穿更是性命都将不保。

  一番接觸之後,陶斌發現司馬勳并非一個張狂妄誕之輩,尤其雖然長久流落胡部,但是談吐之優雅并不遜于那些都中世家子弟。這更讓陶斌認定其人身份,于是便更加不遺餘力的去結好。

  如今江東宗室本就不多,司馬勳其人又确有勇武之才,一旦身份得以确認,可以想見來日必得大用。如果有了這樣一個未來的強援,陶斌即便不能争取繼嗣,想要提攜得用也不是難事。

  所以今次入都,陶斌是打定主意要竭盡全力幫助司馬勳,同時也借司馬勳這一身份争取拜望更多權門。

  今次跟随荊州報捷隊伍而來,他家老父再振餘烈,統率所部收複襄陽,如此一樁大功,其父名位已是封無可封,台中極有可能會擇他們家中兄弟蔭封名爵,這是陶斌今次入都最大的追求。

  返回船艙之後,陶斌也并未以自家當下權位自矜,邀請司馬勳共席而坐。過了沒多久,便有石頭城守卒送來酒食,因無美伎奉上,陶斌便有一些不悅,訓斥幾句。

  那些尋常兵卒,自然不敢與這些方鎮悍将鬥嘴置氣,忙不疊解釋一番。一者石頭城軍備所在,對于女樂之事本就禁止,不敢私置。二者最近江北再傳捷報,如今都下正是合城歡慶,士庶鹹樂,就連原本頗多在左近流連的船娘女伎都被城中各家招徕共賀,因而不見。

  陶斌聽到這話後,怒色才稍有收斂,而旁邊司馬勳也笑語道:“女伎之類,不過尋常消遣。世兄今次随捷下江,來日可想必是譽滿都下,各家争幸,何愁不能盡興,倒也不必急于一時。”

  陶斌聞言後不免更加笑逐顔開,因那兵卒盛贊江北王師壯武,直接扯下腰間一環珮抛下去算作打賞,摸着颌下短須笑語道:“你們這些都中小民,又哪裡知道外鎮王師要求一進有多困難。不過今次荊州之勝,确是壯武可誇,也難怪你們這些寒伧小卒都知共樂,可見也是王教之下忠義順民,雖然招待不周,但也值得一賞。”

  那兵卒得賞後自是笑逐顔開,隻是聽到陶斌之語不免一愣:“荊州也有事功?如今都内共樂的,可都是在說驸馬沈侯壯武常勝,連傳捷報,數月之内複土千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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