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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8割鹿分炙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5760 2024-01-31 01:10

  這個時節,大江潮寒風烈,走水路簡直就是折磨。

  所以這一行人離開建康城後便徑直向東,自陸路迤逦而行。單單同行的世家子弟便有數百人,就算各自僅僅隻帶兩三名随員,也已經是幾千人的大隊伍。初時一切尚有條理,可是離開建康城不久後,便漸漸變得混亂起來。

  有的人不耐騎馬颠簸,出城不久後便換乘牛車;有的人出城後便就撒了歡,三五成群在野地呼嘯往來,擾民遊獵。出城不到一個時辰,整個隊伍便已經混亂不堪。

  預備新郎官庾曼之原本尚因這麼大的排場而沾沾自喜,可是看到這混亂一幕,心内喜悅已是蕩然無存。混亂他倒不怕,最怕是混亂中出現什麼意外,比如有身體差的一受冷風吹拂便害了病,還有的馬術不精卻極不安分。

  從陸路往京府去,哪怕一路沒有阻滞,也要旬日時光,如果中途病死一兩個,或是摔折一兩個,且不說喜事變喪事,對那些年輕人各自門戶也都不好交代。

  當庾曼之苦着臉找上沈哲子時,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來:“我本就不贊同這麼多人同往京府,偏你要貪圖一個人多勢衆,難道此前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他雖然熱心幫助庾家張羅場面,但是對于這麼多人一起前往京口迎親還是不贊同的。但庾曼之這小子向來性喜熱鬧,覺得人越多場面越大。沈哲子隻是幫忙,自然不能替主人拿主意。

  庾曼之聽到這話後便讪讪一笑,尴尬道:“是我一時任性,所慮有欠周詳。不過驸馬你向來韬略深厚,既然沒有力阻,肯定也早有應對之策。往年在大業練兵,各家子弟不乏桀骜難馴者,還不是被驸馬整治得溫馴起來。我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大業練兵怎同于今次迎親?諸位親友至交肯來幫忙,已是人情不菲,如果要以法令強束,難免要大損人情,兩不得安。”

  沈哲子沉吟說道,眼見庾曼之急得都要哭出來,應該是能體會到輕率決定所帶來的惡果,他才笑語道:“今日暫且如此,待稍後到了宿地再言其他。”

  于是接下來這大半天的光景,庾曼之都在提心吊膽中渡過,在隊伍裡前後奔走,哪裡出了什麼狀況便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所幸這一天下來,雖然場面很混亂,但也沒有出現什麼大亂子,不過是遊獵者被偏飛的冷箭射死了一匹馬。

  等到了宿地時,庾曼之已是緊張的近乎虛脫,周身的冷汗。待到将衆人都安排進了莊園,便又急不可耐、足不沾地的來找沈哲子。

  庾家為這一樁婚事準備的也算充分,庾條本身就不缺錢,加上一家人都想借這一件事來走出去年那場兵災的陰霾,可謂是下了皿本。單單從建康到京府這一路之間,每隔一段距離便布置一座莊園,用來接待迎親隊伍。所以這條路程雖然不短,但沿路起居飲食都安排的非常妥帖。

  沈哲子尚在饒有興緻遊覽莊園,便被庾曼之攆上來連聲催促,于是便也暫時收起閑情,同往年輕人們聚會場所。

  這一整天的時間,衆人雖然趕得路并不遠,但鬧騰得卻厲害,各自體力耗損嚴重。這會兒聚在一起,雖然談興正濃,但神态卻不乏疲倦。更有幾人因為身體欠佳,用過晚飯後便早早離場去休息。

  沈哲子與庾曼之行入廳中來,先對衆人遙敬三杯略作暖場,然後才笑語道:“今次是因二郎有喜,我等知交才得歡聚一堂,尋常在都内或是俗塵侵擾、或是獨守雅趣,哪會有這種機會。由此至京府尚有十數日路程,這一路風霜苦寒、車馬勞頓,勞身傷神,諸位能夠不辭勞苦,相約共行,這一份情誼,赤若真金,絕非區區一謝足償。”

  衆人聽到沈哲子這話,紛紛舉杯客氣回應。這當中自然不乏庾氏舊好,但也有相當多一部分都是響應沈哲子号召而來。世族子弟交情從哪裡來?這一類的互相幫襯,哪怕收不到什麼立竿見影的好處,混個臉熟也沒有害處。

  恭維一番之後,沈哲子才又笑語道:“往年身率百衆輕騎歸都,一路物勝不曾細覽,幸在今次能得機會舊迹重履,更幸相伴者俱是賢達俊彥。榮華一程,雅趣滿路,自不待言。若非主家自有婚期早定,真希望能與諸位相攜徐行,賞足這沿途風光物華!”

  聽到這話,在場這些年輕人有心思細膩敏感些的,已經意識到沈哲子言外之意,不免有些尴尬。他們今次出都,名為幫庾氏迎親,可是整整一天時間,離城不過二十多裡。如果按照這個速度,不妨讓庾曼之先行,待到他們抵達目的地,或許還能喝到兒郎滿月酒。

  眼見衆人神情有些不自然,庾曼之在沈哲子示意下笑語道:“驸馬何必言此,承蒙諸君厚愛,已是至幸,豈敢再有期約。我輩又非枷下老卒,所求唯有從容适意,若能一路盡興,一女何惜!”

  庾曼之這麼一表态,衆人不免更尴尬起來。他們名為來迎親,如果因為耽于享樂反而害了庾、郗兩家婚事,那可真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庾長民你或不惜嬌娃,要從樂于衆,但衆賢之樂,總是殊于閨閣妙趣。來日你若反悔,難道還要我等自薦榻上作償?郗公久鎮邊防,難免顔正色疾,二郎雖是佳婿,失期未必無罰啊!”

  謝奕坐在席中拍掌怪叫起來,讓廳中有些尴尬的氣氛轉為緩和,衆人也都紛紛舉杯笑鬧,順便表态來日上路一定會有所收斂,不再任性耽擱行程。

  沈哲子也明白這些權門子弟一個個性格不乏乖張,保證再好聽也不足信,要給他們找點能夠安靜一點的樂子,于是便許諾衆人,這一路行去如果有雅興拟出什麼佳作,歸都輯錄成冊,懸在摘星樓上,以供都内時人賞評。

  衆人聽到這話,果然興趣大增。如今的摘星樓,可以說是都内一個新的名利場。誰的文篇如果能夠在那裡露一露面,名氣都會激漲一個台階。

  有了這一樁心事,再上路時,大多數人都在挖空心思,想要拟成什麼佳作篇章,也就沒了那麼多活力去鬧騰。即便還有一些實在志不在此,過分活躍些的,那也都是少數,組織起來沿途遊獵,看顧難度大大降低,也算是各得其樂。

  因為要趕婚期,衆人在路過庾氏老家晉陵時也沒有停留,沿途隻是在大業關休息了一天。

  如今大業關的守将仍然還是庾翼,雖然這關隘在兩都之間日益重要起來,但庾翼被安排在這裡,實在是沒有太多事情可做,不免有些被投閑置散的感覺。待到沈哲子過來,便一路糾纏着沈哲子,請沈哲子在他二兄面前說情,把他調到曆陽去。

  庾翼這個人,雖然還是稍顯稚嫩,但總算頭腦清楚,還能分得清主次,不像庾冰那個拎不清。加上未來豫州也确實是用人之際,對于庾翼的請求,沈哲子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下來。正好等到沈牧在都内級别提起來後,一起派去庾怿那裡聽用。

  在大業關這一天,沈哲子還見到了早已經先一步趕到這裡等待的杜赫。杜赫趕過來,倒不是為了給庾家捧場,而是跟沈哲子交代這段時間在江北的經營情況。

  夏日沈哲子往塗中一行,與塗中那些人家商定人頭換糧的約定。有了這樣一個對話方式,可以說徹底掃平了杜赫在江北塗中經營在人事方面的障礙。過去這幾個月的發展态勢,較之此前大半年所得成果都要多得多。

  如今杜赫在塗中可謂是徹底站穩了腳跟,雖然在軍事上沒有什麼長足進展,但在屯墾方面建樹卻是極大,辟田幾千頃,納民近萬戶。

  之所以進步這麼大,是因為塗中本就有屯墾基礎。在中朝的時候,這裡作為晉吳對峙的前線,便曾經有大規模的屯墾,就近向前線提供糧草。當時主持這裡的,還是如今帝宗琅琊王一系的司馬伷,乃是元帝司馬睿的祖父。

  如果不是庾亮所任非人,将塗中交給郭默那個貪鄙武夫,塗中不至于這麼破敗,完全沒有起到預期中鉗制豫州祖約的作用。

  杜赫所帶來的籍冊,沈哲子隻是草草一觀,他更感興趣的是那整整一大船的羯胡首級。羯胡雖然内附良久,但是基因迥别于漢民,哪怕這些首級已經腐爛,但從那五官骨骼上也能辨認得清楚。

  這一船首級,足足七千餘個。換算過來,那就是足足七千多活生生的羯胡人命!單單塗中一地,不可能有這麼大規模的羯胡活動,事實上在沈哲子辨認之下,這七千多首級按照處理方式和腐爛程度,最起碼有三千多不是新的。或許是往年羯胡南掠,各家與之交戰所積攢下來準備留作軍功兌換,如今則被拿出來換糧。

  對此,沈哲子也并不在意。隻要是羯胡首級,哪怕是挖墳掘坑盜取的殘屍,拿得出那就付糧,童叟無欺!

  “其實塗中奴蹤本就不多,各家初嘗此利,正是熱衷。不獨所役羯奴俱都枭首換糧,甚至類似梁國陳氏等往北更有路數者,已經北上暗易羯奴首級,以此取利。”

  杜赫笑語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便也笑起來,龍有龍道,蟲有蟲道,方今這個世道,人人都在尋找合适的謀生之路,無謂以道德去強行約束。來到這個世道,他早已經學會了凡事隻問結果,不問過程。

  在這個民族觀念尚是淡薄的年代,羯奴賤民的性命在他們同胞眼中未必就有多珍貴,假使沈哲子出得起價,隻怕那些羯奴悍卒都要四處搜捕同胞賤民來換取好處。

  “既然勢頭還算不錯,那一定要保持下去。錢糧方面,道晖不必擔心。首重一點,那就是要信守諾言,言出必踐!此鄉民衆遠于王化已久,切勿舊令相束,使人寒心。”

  沈哲子雖然不是君子,但有一點很清楚,時人或是不乏鼠目寸光、或是不乏苟且,隻願自守,不願響應北伐。但這并不是他們的錯,并不是他們放棄了晉祚,而是晉祚放棄了他們!

  沈哲子既然立志要代替那些執政者們收複天下,掃除胡虜,那這筆無頭債就要認下來。對于江北人心的經營,就要無比的重視。他并不是什麼生來氣運加身的天命者,要讓人心重新凝聚振奮起來,那麼隻能一點一滴的積累,竭盡全力的守護!

  “驸馬請放心,即便我這裡缺糧窮困,也絕不會短了易首之資!如今塗中形勢轉好,若無兵事侵擾,來年歲出也能略補,可以不必全仰江東輸送。”

  杜赫自然深知輕重,聞言後連忙表态保證。

  杜赫這裡取得了長足進展,沈哲子也并非盡是樂觀。豫州通透,沒有遮攔,眼下無論取得怎樣的成果,都是脆弱的、暫時的。一旦羯奴大舉南掠,一切都将成泡影。

  沉吟少頃之後,沈哲子才又說道:“眼下道晖你在彼境,惟以謹慎圖穩。如今台中事權重割,舊态不再,布劃江北是早晚之事。今次庾家二郎成婚,我随往廣陵一行,會請郗公對塗中關注一二。庾豫州那裡也在厲兵秣馬,年後或要北進合肥。若是能夠立穩,塗中這裡便能略作安枕。”

  杜赫聽到這話,臉上也忍不住湧現出喜色。台中對江北開始正視關注,無疑是一個好消息。過往這段時間,雖然他所部也算安穩,沒有經曆什麼大戰,後勤也是無憂。但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不乏迷茫,他們并不清楚自己這一番努力意義在哪裡。這種缺乏認可,會讓士氣長久低迷。

  看到杜赫臉上湧現喜色,沈哲子不乏慚愧。要知道杜赫剛過江的時候,江東叛亂剛剛平定,百廢待興,根本就無力過江經營。在那樣一個形勢下過江,簡直就是一支孤軍。杜赫所能依賴的,就是自己的保證,毅然過江,從零開始的經營。這一份信任,實在彌足珍貴!

  旋即,沈哲子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日前皇太後陛下有召,詢問皇帝陛下選婚事宜,當時我是自作主張,有薦道晖之家。”

  杜赫聽到這話,臉色便隐有變化,隻是少頃之後,便苦笑搖頭道:“我家雖承舊眷,但如今庭門早衰,實在不敢奢望能幸帝宗。驸馬善意有舉,隻怕要有辜負啊。”

  以兩人的關系,沈哲子也就不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誠如道晖所慮,此事确是難成。當時我所薦者,除你家之外,尚有江夏公,琅琊諸葛氏對此亦不乏熱念。但如果道晖真的有意,我這裡不是無計可施。”

  “這倒大可不必,先兄早行棄世,我如今又謀事于北,寡嫂弱女,能夠安養廳室之内,已是人生大幸,實在無謂招惹太多喧擾。況且,台中泥沼雜葛,暗障無數,驸馬苦行于中,我是有見,非此途中顯才,不敢輕涉其中。”

  杜赫沉吟片刻後,才認真表态道。誠然能夠得幸于帝宗,對他家目下情況而言可謂大善,但當中所蘊藏的兇險也實在太多。況且杜赫也根本無意用亡兄所留下的小侄女,去邀取什麼超出他家能承受之外的榮耀。

  “既然道晖是做此想,那我也就不再多事。”

  沈哲子聞言後便說道:“從顯未必法于一途,我在這裡不妨再向道晖保證,短則年餘,長則兩年,羯奴必亂!屆時都中泥潭,我也将抽身輕出,攜衆北上,與道晖你并肩馳騁中原!冢中枯骨,不足為美,刀下亡魂,克成大功!神州闆蕩地,英雄著名時,割鹿分炙,可慰平生……”

  講到這裡,沈哲子陡覺失言,繼而便閉嘴不言。

  杜赫那裡聽到這話後,眸光也是幽幽,沉吟半晌才低聲道:“驸馬先時所言強幸帝宗之事,我是不敢妄念貪圖。但其實對此也是早有思計,早先一直不便開言。家嫂小女,長托尊府。我是深悉驸馬宏志,暗有長勞之念。唯恐南北有疏,不敢輕言……”

  “道晖與我,性命可托,何計不可說!”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上便喜色流露:“我家次郎,雖是沖齡有劣,但秉性尚是淳厚。若能強攀厚德人家,實在家門之幸。來日我便書于家父,力促此事。說實話,常見尊府教養之善,娘子玲珑長成,實在不忍來日嘉婦落于旁人庭門。隻恐庭門簡陋,不敢有求。”

  話講到這一步,兩人彼此對望,俱是會心一笑。

  杜赫有此決定,其實也是思慮良久。他是曾經跌落到塵埃裡,曾經一無所有,因此舊執不再,對世事的認識也更深刻。即便不考慮其他,他是迫于時勢,要将寡嫂和侄女托庇于沈家長養,長成後再許别家門戶,旁人如果因此而輕視抱怨,或會讓侄女一生都淪于凄苦。

  沈氏雖然不是什麼舊望門戶,但最起碼在吳中一地根基深厚,與其強求什麼僑人奴客、中衰門戶,衣食都不足為繼,反倒不如擇善而從。更何況,以他對沈哲子的了解,憑他與沈哲子的關系,要關照侄女一生也輕松。

  沈哲子倒是沒想到,原本應該是小舅子媳婦的小娘子,如今居然有望成為他的弟媳婦。如果這件親事能成,今次歸都後他倒要教訓一下跟随母親入都的自家老二,媳婦都已經幫他先定好養在家裡,這小子可要生性起來。

  杜赫在大業關這裡留了一夜便匆匆返回,至于那些羯胡首級,則暫時另擇地點安置。畢竟也是花錢買來的,來日北上時不妨拿來湊數,就算不為軍功着想,這麼多斬首送到建康去也能振奮疲敝已久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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