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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8暴主缺德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369 2024-01-31 01:10

  信都城外較之年初時已經大為不同,生民潰逃者十之七八,原本綿延幾十裡、一眼都望不見邊界的難民營舍急劇縮減。

  到如今,也僅僅隻有依傍城池這淺淺一層還有人煙活動,更遠的區域則隻剩下了滿目瘡痍,溝壑地穴雜塵,人畜屍骨并穢物堆積了厚厚一層,若非殘雪還未盡數消融,隻怕早已經是臭氣熏天,但眼下即便是還沒有濃烈的氣息彌漫開,那畫面也實在是令人望而生厭,不願細睹。

  至于留下的這些民衆們,多是老弱殘疾,已經不再具備遠途跋涉的能力,即便是逃散也多會死在途中,索性人生最後的一點光景節省力氣,傍于城池絕望待死。若是僥幸命格夠硬,或還能睜眼等到見證羯國覆亡那一刻。

  張豺策馬自南城門行出,臉色陰郁之際。前方數百卒衆開路,單單驅趕城門孔洞内癱卧的難民并清理那些雜亂穢物,便用了大半刻鐘。

  “狗賊、狗賊……死期不遠!害我鄉親,毀我家園,待到黃泉,看你遭猛鬼撕咬,魂飛魄散……”

  城門前癱卧的這些難民們,多是老病垂危,無非喉嚨間還盤桓一股微弱氣息不散,但在見到被兵衆們簇擁而出的張豺後,這些垂死之人卻又陡然來了精神,一個個掙紮着撲到道路兩側,指着軍伍中的張豺厲聲咒罵。

  絕望的人早已經無所畏懼,他們或許不知張豺的身份,但是對羯國的恨意卻深入了骨髓裡。将死之身,早已無能搏殺仇寇巨賊,滿腔的戾氣與怨恨隻能由言語中發洩出來

  那凄厲猙獰的語調,仿佛索命的亡魂兇音。哪怕張豺早已經見慣生死,但耳中聽到那些切齒的咒罵,眼中看到一個個狀若厲鬼的難民們瞪大皿紅的雙眼怒視着他,心弦仍然不免驟然繃緊,乃至于徹骨的寒意自心底透出。

  張豺的心情壓抑,神情木然,整個人仿佛化作一坨陰寒的堅冰,其前後兵衆們散向兩側,大聲斥罵喝令這些賤民住嘴,同時揮起屠刀劈砍那些咒罵聲仍然凄厲兇惡的民衆。

  隻是屠刀斬落下去的時候,卻不見皿肉翻飛的慘狀,這些民衆們早已瀕危,甚至體内的皿流都近乎停滞,哪怕是刀劍加身、露骨的傷口也不見鮮皿飙射,隻是早已經萎靡收縮的皮肉之下滲出一抹暗紅,觸目驚心!

  行出城後,張豺便在前後千數兵衆簇擁保衛之下,于城外遊蕩眺望。郊野中目之所及俱是瘡痍,原本幾十萬生民群聚于此雖然也是雜亂異常,但最起碼卻還是人氣盎然,可是如今,整個信都城外一如鬼蜮,哪怕再兇惡的人步行其間,都倍感毛骨悚然。

  離城數裡之後,郊野中已經難見活人,饑寒而死的累累屍骨下倒是生趣新萌、已經有嫩青野草戳破了凍土,努力吸收着那些屍骨殘餘的養分以舒展嫩葉。溝渠下多有豺狼猛獸出沒,刨食撕咬着那些屍體。

  “拿弓來!”

  張豺擡起手臂,由親兵手中接過一張騎弓,引弦便射向那些刨食人屍的餓狼,箭矢飛出,直接射穿了一隻餓狼的脖頸,将那寒冬後瘦弱的狼身射出将近半丈距離。其餘幾隻餓狼受驚之後向四野飛蹿出去,沖到自以為安全的距離之後才轉回頭來,弓着脊發出低沉兇惡的狼嚎。

  一箭射死一隻餓狼,張豺神情卻無多少變化,隻是眉頭微微蹙起,在将弓挂回馬鞍上後,才不動聲色的揉了揉因拉弦而脹痛的手臂。終究是不年輕了,遙想當年氣盛時,力開三石不在話下,而如今這一副老朽身軀,還不知能夠熬到何時。

  信都城外郊野還存在着羯軍設立的戍堡,得知張豺出城巡察,自有各方羯部派兵迎接。

  護國寺那場權變之後,羯國内部權勢又經過了一輪新的調整。原本的内六軍、外六軍本就隻存其形,幹脆盡數裁撤,隻保留内軍禁衛與外軍的編制。

  太子石世監國,原貴妃劉氏則成為皇後、臨朝暫行皇帝事。至于羯主石虎,對外的說法是舊疾複生,視聽受阻,需要居苑靜養,但其實已經被徹底軟禁在了護國寺東台。

  在這一輪的鬥争中,張豺給自己争取的勢位是右丞相、冀州刺史,在目下的信都,可以說是僅次于執掌内外軍務的大将軍、魏王石苞。但石苞隻是一個傀儡而已,執掌禁衛過半精銳的車騎将軍是張豺的婿子,而外六軍省并而成的外軍則都為張豺爪牙。

  所以如今的張豺,便是信都皇後、太子二尊之下的第一人,所有事務一手把持,除了駐守扶柳城、強兵在握的太尉張舉與竄逃離國、矯诏僭稱趙王并于趙郡創設行台的叛王石遵之外,國中更無人敢忤逆其人顔色。

  勢位雖然已經達于極點,張豺卻并不輕松,每每行入一處城外戍堡,第一個問題必是:“野中可有發現晉國敵蹤侵近?”

  各部人馬都沒有發現晉軍欺近的迹象,這無疑令張豺繃緊的心弦稍稍輕松一些。他如今雖然僭主弄權,但也不得不承認若非主上石虎早前強令各邊生民集結此中,之後民衆大批潰逃在一定程度上遏阻了晉軍兵進的步伐,隻怕此刻的信都早被南國大軍圍困猛攻、岌岌可危。

  晉軍還未兵發信都誠是一喜,但張豺并沒有輕松多久,之後各路将領便衆口一詞的讨要軍資,這讓張豺完全的無言以對,甚至因為信都周邊人蹤絕迹、田畝盡荒,連讓這些兵衆自籌錢糧都羞于啟齒。

  是的,如今的信都已經将近山窮水盡。此前扶柳城張舉又以西投叛王石遵做威脅,從張豺手中勒索走了足足二十萬斛糧草,這令得本就困乏的物資更加嚴峻,如今信都城中,儲糧尚不足十萬斛!

  這一個數字,看起來似乎還頗為可觀,但是信都城内尚有諸多權貴并其家眷、還有張豺在生民大舉潰逃前及時收攏入城的一批豪強部曲需要給食供養,這一點糧食的儲備,甚至不足維持到三月末尾。

  想到這裡,張豺便不免對叛王石遵恨得咬牙切齒。劉後當國之後,便在張豺的建議下傳诏各方,号召各邊生民輸糧濟困,凡入輸糧貨百斛以上,俱授牙門将,入輸千斛以上,更可積功授以世守郡縣的官職。

  張豺本身便是廣平豪強軍頭出身,自然明白如何才能更好的吸引那些趁亂聚衆的強梁兇人。南國勢大淩人是一方面,但亂世中最不缺便是一腔孤膽厲念、至死不悟的兇橫之徒,這些人驟起于草莽,更不知大勢為何物,人多勢衆之後,對于名位便有一股超出尋常的渴望。

  羯國如今雖然已經衰微,但畢竟曾是久王北國的霸主,這一個牌子仍然具有着不弱的号召力與誘惑力。特别那些縱橫地境的豪強們,無非穿縣跨郡而已,他們或是也曾耳聞南國兵盛,但其實是很難想象将羯國打得苟延殘喘的南國究竟強大到了哪一步,一旦放出這些名位引誘,還是很能吸引一批亡命之徒蜂擁來投。

  然而設想是好,無奈張豺還是落後一步。石遵這個小王八蛋不知如何竊取主上副玺而作僞诏,離開信都後便一路西竄,沿途所授将軍、太守不知凡幾。

  那些鄉野土豪本就困于見識,更難知羯國權鬥細則詳密,稍舍錢糧并丁壯便可得高官重權,一時間應者雲集,據說趙郡那個所謂的趙王行邸已經集衆十萬餘,周邊巨鹿、博陵、中山、常山等郡國,應從者更是蜂擁雲集,一個個都做着豹尾封侯、傳爵後嗣的美夢。

  當然,若僅僅隻憑石遵一人,不至于在這麼短時間内便鬧出這麼大的陣仗。

  張豺心知,其實根源還是在信都此處,如今信都執權者便是自己與依從于劉後的一衆屠各權貴,這難免會讓那些羯胡耆老心存不忿,這些居守地方的羯胡将領選擇扶植石遵以對抗信都王命,甚至就連原本身在信都的羯将孫伏都都趁人不備,率領千數部曲西投石遵。

  羯胡久為國人,是羯主石虎最為信重的一股力量,甚至此前搜檢驅趕周邊郡境的晉人豪強鄉衆們集于信都,都是為了要讓羯胡人衆更加方便的控制地方。

  如今信都主上生死未知,劉後與張豺都是這些羯胡目中的外人,他們内外弄權,自然招緻羯胡不滿,再加上石遵出走,便成了他們投效的唯一目标。

  “暴主素不修德,庭内俱養禽獸,如是國宗,焉能不敗!”

  一想到在這抗拒晉軍最關鍵的時刻,石遵這個皇子竟然罔顧國運危亡,僭稱趙王迷惑衆情,使得本就垂危的羯國國力再作崩裂,張豺便恨得滿嘴苦澀。

  相應的,對于自己挾君擅權的負罪感也蕩然無存,石虎這個暴君連自己的兒子生成虎狼心腸、争相互噬尚不能制,又有什麼資格來要求臣子對其純情效死!

  但是,這一點負罪感的抵消并不足以讓張豺心情轉好,正是因為石遵在外興風作浪,令得信都之衆不得不受困于此,不敢擅離此境,而南國的兵事威脅又越來越嚴峻,使得信都上方每一寸虛空都充滿惶恐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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