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克裡斯蒂安的貴族脾氣有點收不住,夏樹平聲寬慰道:“好了,克裡斯蒂安,我們就在這裡耐心等等吧!有些曆史性的場面可不是我們想看就能看到的,想想看,德國海軍何曾派遣過主力艦隊進行萬裡遠征?”
吃貨其實并不是急性子,也不是沒膽量翹課,隻不過跟着咕咕叫的肚子發表不滿罷了。夏樹也知道這點,遂問船主能否提供餐食,中年大叔爽快地把船上能找到的食材都貢獻出來,架在煤爐子上的鐵鍋很快飄出誘人香味,俄國學員們也從行囊中取出熏肉、黃油和面包。就着簡陋的餐具,一夥人吃得有滋有味,而且漸漸放開了拘束,海闊天空地聊着現實與夢想。就這樣,不同國籍、不同身份的一群人共賞海上的日落與星輝,背抵背入眠,然後又在清涼的海風中迎來新的一天。
嗚……
晨霧中傳來的悠揚汽笛聲讓等待了近一天的青年們既如釋重負又滿懷期待,遠處海面朦朦胧胧,根本分不清是艦船煙囪中噴出的黑煙還是未散的霧氣。德尼索夫試着用駁船上的煤油燈和紙闆向對方發出聯絡燈語,然而艦船行駛時發出的隆隆轟鳴聲不斷靠近,視線中卻看不到約定的燈光信号。
直到這個時候,夏樹才發覺情況不妙――按照曆史記載,從波羅的海駛往太平洋的俄國艦隊不僅缺乏可靠的後勤保障,還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各種流言的困擾,以至于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在歐洲海域就發生了誤擊漁船的可笑事件,與日本簽有盟約的英國政府以此為借口禁止俄國艦隊在英屬港口停靠加煤,亦不準它們使用蘇伊士運河,大大增加了俄國艦隊的遠航負擔。之前夏樹不是沒有記起這檔子事,而是前一天中午從基爾出發時晴空萬裡,在視線良好的情況下,俄國人即便昏了頭也不緻于在德國海域向民船開火,但現在海面上大霧彌漫,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就在夏樹決定避開這支危險的俄國艦隊時,一名俄國學員指着前方海面喊道:“看啊,聖安德烈旗!我們的軍艦!”
視線中,一艘擁有撞角型艦艏的戰艦穿霧而出,艏部旗杆上懸挂着一面醒目的聖安德烈旗,但緊接着出現的一幕把駁船上的人驚呆了――俄國艦隊的警戒艦居然朝他們開了火!
早有預感的夏樹當即大呼“趴下”,幾個俄國學員基本上是下意識地趴倒,其中一人還順勢将木然于原地的克裡斯蒂安按倒。俄艦發射的炮彈随即呼嘯而至,那種聽起來像是從頭皮上方擦過的破空聲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現代武器的緻命威力,而在這之前,學霸和他的吃貨搭檔充其量隻是旁觀火炮射擊,還從未站在标靶旁聆聽炮彈飛來的聲響,心緒頓時像懸空了一樣。慶幸的是,俄國炮手的射術和他們的神經一樣不靠譜,炮彈落點距離駁船足有六七十米,造成的後果就是一些細碎的水花濺落在了夏樹他們身上。
俄國學員當中,德尼索夫最先回過神來,他一邊繼續用煤油燈發燈光信号,一邊以俄語高聲呼喊,其他俄國學員也很快從驚愕中緩過勁來,他們在駁船甲闆上拼命招手呼喊,可那艘俄國驅逐艦并沒有立馬停火,直到雙方的距離拉近到不足一海裡,該死的炮聲才終于平息,而在這個過程中,夏樹一直和克裡斯蒂安緊緊趴在甲闆上,乘着俄國學員們還沒回頭,他連忙爬了起來,順帶着用鞋尖踢了踢同伴的屁股,克裡斯蒂安如夢初醒,跪起來在兇前劃着十字,嘴裡念着聖經裡的詞句。
看到前方那艘驅逐艦上有人揮手示意,德尼索夫如釋重負地垂下雙手,想起自己這艘船上還有兩位身份尊貴的王子,他猛然回身,看到王子們一個虛脫般站在那裡,一個虔誠地跪地謝恩,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兩位殿下,真抱歉連累你們一同受難,剛剛的誤會我們一定會盡力查明原因,萬分誠摯地懇請你們諒解寬恕!”
夏樹還沒說話,剛剛還在感謝上帝的克裡斯蒂安蹦了起來,暴怒道:“這是什麼狗屁誤會?你們的軍艦居然向我們開炮!這是德國的領海,這是德國的船隻,向我們開炮?這是多麼嚴重的外交事件,哼!”
德尼索夫無言以對,失落地垂下了頭。他應該很清楚沙俄海軍的現狀,清楚出現這種蹩腳錯誤的原因,也清楚這件事的惡劣性質。隻要兩位王子回去将這番遭遇一說,再加上駁船船主的證詞,德國政府定會向俄國讨要說法,令俄國政府的處境雪上加霜。聖彼得堡一旦徹查此事,他們幾個學員難辭其咎,縱使能夠免去牢獄之災,軍事生涯也将失去希望。
經過了剛剛的誤擊,俄國驅逐艦像是知錯的孩童一聲不吭地緩緩靠來,許多水兵聚在前甲闆上探頭觀望,夏樹在他們臉上看到了迷茫不安的神情,盡管他們身上的軍服非常整潔,怎麼看都不像是一支訓練有素、士氣高昂的隊伍。
海面上霧氣漸散,龐大的俄國艦隊終于出現在視線當中。粗略望去,這支艦隊威風凜凜,長長的海上單縱隊仿佛一條見首不見尾的巨型海蛇;細看之下,艦隊成員新舊各異、樣式繁雜,既有具備現代化外觀和線條的大型戰列艦,又有蒸汽動力搭配風帆設施的古董,還有許多稱不上戰艦的輔助船隻。很難想象這些艦船能夠并入一支艦隊同步航行,它們不僅從芬蘭灣駛到了這裡,還将環繞半個世界前往東亞。它們給人的感覺不像是進行一場意義重大的遠征行動,而是一群參加巡遊展覽的艦艇――新艦展現時下的頂尖工業技術,老船帶人們緬懷過去的峥嵘歲月。
面對這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俄國艦隊,夏樹不禁想起史書中的評論:随着日軍對旅順的圍困日益加強,俄國太平洋艦隊處境岌岌可危,俄*隊從北面支援旅順的企圖又一再落空,沙皇尼古拉二世就像是一位輸紅了眼的賭徒,将國内能夠動用的艦艇集結起來,組成了一支規模龐大卻缺乏戰鬥力的艦隊,由一群不稱職的軍官帶着一群連遊泳都不會的水兵奔赴萬裡之外的戰場,于是戰鬥還沒開始,悲慘的結局就已經注定。
見夏樹沒有進一步追究的意思,克裡斯蒂安也就氣呼呼地閉上了嘴巴,德國王子們的寬容讓德尼索夫和同行的俄國學員們非常感激,他們登上驅逐艦之後又在舷側列隊敬禮。
“再見,朋友們,願好運與你們常伴!”夏樹揮手示意。
告别俄國人之後,克裡斯蒂安很不理解地問:“幹嘛要和這樣一群失意之人交朋友?”
夏樹望着從這片海域駛過的俄國艦艇,感慨道:“國家的衰弱不是他們的責任,在明知前路充滿艱難險阻的情況下依然挺身而出,這種勇氣和品質值得尊敬。也許有朝一日我們還會相逢,那時候他們沒準已經成為優秀的海軍指揮官了,有這樣一群朋友終歸不是壞事。”
“即便他們能成為一流的指揮官,俄國能建造出一流的艦隊麼?”克裡斯蒂安很是鄙夷地說。
“國體可能崩潰,國家卻不會消失。”夏樹将原本的曆史軌迹融進這隐語當中,然後本着舉一反三的心态告誡道:“我們應以俄國的境遇為戒,居安思危、謀而後動,切莫被山巅的風景迷住了眼睛。”
克裡斯蒂安撇了撇嘴:“嗯,山巅離我還很遙遠,倒是殿下您,此刻已是在山巅上欣賞風景呢!”
夏樹有些詫異地看着這位不隻知道吃飯和睡覺的光屁股玩伴,剛剛這話無意間點醒了自己:如今自己在快艇技術和海軍課業方面已有近乎完美的表現,繼續把主要精力放在這兩方面毫無壓力,卻和站在山巅看風景沒什麼區别。道路就在腳下,關鍵在于邁步走向更高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