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春光明媚、萬物齊芳的時節,離馬德裡市區約90公裡的聖伊爾德封斯宮依然保持着它幽雅清靜的氛圍,同時又因為青草抽芽、枝葉吐新而顯得生機勃勃,遊行、罷工甚至可怕的暴動都被這座王室行宮周圍的山巒和林地隔絕于外。在水池邊的長凳上,穿着素袍的阿方索十三世百無聊賴地朝水裡扔小石塊,一名身着軍款制服、腰挎長劍的侍從官如同雕塑般默默站在不遠處。
時間仿佛是空氣中的微風,剛給人一點感覺,就無形無迹地消失掉了。
良久,一位身穿燕尾服的老者緩步來到西班牙國王身旁,彎下腰,恭謙地将一封信呈到他面前。
看着質樸無華的信封,年輕的國王有些遲疑地仰起頭:“這是什麼?”
老者穩重溫緩地回答說:“愛爾蘭大使昨天轉遞來的,說是愛爾蘭國王約阿希姆陛下的親筆信。”
阿方索十三世用他那纖瘦蒼白的手指開啟信封,潔白的信紙在太陽下泛出刺眼的光澤,上面的字迹蒼勁有力,寫的是通暢的英語,自小接受正規宮廷教育的西班牙國王當然能夠看懂,何況他娶了一位英國郡主當王後。
阿方索十三世現年32歲,當西班牙國王也已經有32個年頭,他身形削瘦,像是長期營養不良所緻,但無論這個國家有多麼窮困,宮廷生活的條件也不可能差到哪裡去。年輕的國王很快讀完了信,他将信紙折起來塞進信封,若無其事地把它擱在了長凳上,看樣子并不打算跟老者溝通些什麼。
“那位陛下在信裡說些什麼?”老者主動問道。
阿方索十三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同情,憐憫,仁慈……新國王的老套路!他是愛爾蘭的救世主,是愛爾蘭人的神靈,那是因為有德國在背後的傾力支持,否則的話,愛爾蘭還想從英國治下獨立?如今愛爾蘭人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獨立地位,無不感恩戴德、幹勁十足,國家的發展勢頭良好便不足為奇。”
這話顯然隻說了一半,隐去的部分自是關于西班牙的。這個國家獨立的時間其實并不長,但它在獨立之後立即進入了一段夢幻般的發展上升期,直至成為首屈一指的海上強國,以無敵艦隊震懾歐洲,統治階層乃至普通民衆都過上了富庶的生活,導緻整個國家奢靡成風、固步自封,在被英國擊敗之後步入了漫長的衰退期,工業、農業、紡織業等各個國民經濟領域均處于落後狀态,在國際貿易市場上毫無競争力,由此陷入了越過越窮的惡性循環,繼而引發了諸多難以調和的社會矛盾。
這位老者是西班牙王國的政府首腦羅曼諾内斯伯爵,他所擔任的職務是部長會議主席,其職能和角色相當于英德等國的内閣首相。他以陳述的口吻說道:“那位陛下好些年前就就被人們譽為是霍亨索倫天才,在艦艇設計、商業運營、軍事謀略、内政治理等各個領域都有驚人的表現,也許他是那種特别聰明的人,有着解決一切問題的智慧。”
因為無力改變糟糕的社會現狀,阿方索十三世和他的西班牙仿佛是一頭溫順的綿羊,但與世無争的姿态并沒有帶來安甯。對外,西班牙遭到美國的武力挑戰,失去了古巴、波多黎各以及菲律賓等富饒的海外殖民地;對内,西班牙政府的改革舉措因受保守派的阻撓一再流産,長期居高不下的失業率、惡劣的工作生活環境不斷削弱王室和政府的威望……在自己的内心底,阿方索十三世何嘗不想成為一位偉大的、受世人尊敬的君主,帶領自己的國家走出低谷,重新回到歐洲乃至世界之巅,為此他也曾做出過不少努力,但這個國家的重重積弊是幾百年來時代積累的頑疾,光靠他的力量似乎遠遠不夠。
年輕的西班牙國王稍顯遲緩地轉頭看看放在長凳上的信,喃喃語道:“可是,他為什麼要幫助我們?他有什麼樣的意圖?”
滄桑卻不顯頹喪的老伯爵沉思良久,揣測道:“也許是因為他缺少朋友,所以在尋找朋友。陛下您看,愛爾蘭跟它周圍的國家關系都不太好,英國跟他們已是宿敵,法國人、比利時人肯定對德國和德國的盟友非常仇視,荷蘭恪守中立,對他們沒什麼好感,而愛爾蘭不可能事事依靠德國,他們要有獨立的政治角色和外交立場,就必須為自己争取到一個較好的生存環境。西班牙固然處在它的曆史低潮期,可是我們的國土面積是愛爾蘭的六倍,人口是他們的五倍,若能走出困境,依然是一個比較有國際影響力的歐洲大國,而且伊比利亞人在皿緣上跟凱爾特人有着特殊的聯系,基于這些情況來看,愛爾蘭的統治者會樂于跟我們建立良好的國家關系,甚至謀求建立戰略同盟的機會。”
阿方索十三世猶如在黑暗中跌爬滾打的可憐人,隻要看到一丁點兒光亮,哪怕表面上還在強裝冷靜,兇中卻已是心潮澎湃。正如首相所說,在大約公元前1200年,來自中北歐的凱爾特人從北部進入伊比利亞半島,金發凱爾特人和深色皮膚的伊比利亞人通婚,并且擴展到了整個半島,這就是愛爾蘭與西班牙不得不說的皿緣聯系。
“這麼說來,我們倒不妨借助這位陛下的智慧,讓西班牙努力走出當前的困境?”
老伯爵已是第二次擔任西班牙部長會議主席,任内遭遇過最大規模的罷工,也目睹過歐洲列強在摩洛哥危機和巴爾幹沖突中的角逐,對于國際政治的陰暗面看得比較透徹,故而提醒說:“如果那位陛下能夠一直得到勝利女神的庇佑,我們與之結盟應該是利大于弊的,但問題在于任何人都無法保證自己可以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就目前的國際形勢來看,同盟國陣營處于絕對上風,但德、奧、土、意等國加起來,工業力量也不及美國一家,而戰争失敗一方正借助美國的力量重新積蓄力量,未來的格局還很難說。我們一旦過于依賴愛爾蘭的支持,就難免受其驅使,卷入前途未蔔的争端當中,甚至墜入比當今狀況還要糟糕百倍的災難深淵。”
阿方索十三世擡起頭眺望天際,再開口時已将剛才的慵懶頹廢姿态丢在一旁:“那是長遠的考慮,就我們目前的現狀而言,确實需要強有力的外部援助來改變現狀。想想看,愛爾蘭隻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從一個連工業都沒有的國家變成了零失業、高福利的奇迹之地,整個世界都為之側目,不就是因為德國的無償援助和免息貸款嗎?說到底,這也是戰争冒險帶來的巨大收益啊!大戰之前的德國,工業經濟雖然很強,遠不止于像現在一樣動辄上億馬克地支持盟友國家。”
老伯爵附和說:“是啊,光法國人的戰争賠款就足夠讓德國經濟實現第二次飛躍,更何況德國人還接管英法在非洲和亞洲的大量殖民地,控制了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石油資源,幾乎所有的歐洲國家都争着向柏林示好,跟戰前的冷淡和戰時的抵制相比,真是對政治外交的莫大諷刺!”
阿方索十三世重新拾起信,似乎在掂量它的份量,又似乎在琢磨信中的文字,但他始終沒有将信紙取出來再看一遍,而是對首相說:“我寫一封親筆信,邀請約阿希姆陛下來西班牙訪問,你讓人把信送到愛爾蘭去,由我們派駐愛爾蘭的大使親自送去王宮,以表示我們的誠意。”
“是,陛下,不過……”老伯爵讪讪說道,“卡納萊斯男爵因病去職後,我們派駐愛爾蘭的大使一職迄今空缺,部長會議的人選提案現在應該還放在您的辦公桌上。您看,我們是否從幾位候選人當中選定一位,正好帶着您給愛爾蘭國王的複信前去上任?”
阿方索十三世案頭擱置了一大堆文件,羅曼諾内斯伯爵所說的提案,他顯然看都沒看。以國王為首,整個西班牙的官僚系統除了少數正直勤懇的官員外,基本上是在以蝸牛般的效率運轉,這些積弊可不是有了外部援助就能夠掃清的。
和往常一樣,阿方索十三世反問說:“他們之中,你覺得誰比較能夠勝任此職?”
老伯爵婉轉答道:“我個人覺得佩特洛-奧比安男爵可以重點考慮,他的資曆聲望雖然不及另外幾位候選人,但在多個國家的外交士官任過職,有豐富的見識和閱曆,而且儀表堂堂,非常适合……”
阿方索十三世沒有耐心聽完全部,他直接表态說:“那就委派這位奧比安男爵出任駐愛爾蘭大使吧!他人現在在哪裡,需要多久時間上任履職?”
老伯爵對此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他迅即回答:“據我所知,他目前就在馬德裡,随時可以前往愛爾蘭赴任。在正式委任之前,陛下是否召見他,讓他領會我們對愛爾蘭所考慮的新外交策略,以便在到任之後把握分寸?”
年輕的西班牙國王略作思忖:“那就讓他明天來見我吧,正好把信帶走。”
“如此甚好。”老伯爵答道,“順利的話,他三天之後就能将信送到愛爾蘭國王陛下那裡。”
阿方索十三世卻反問說:“這會不會讓他覺得西班牙處境非常窘迫,如今正眼巴巴等着愛爾蘭的幫助?”
“如果是其他人,我們可以考慮拖緩一些時間,但對于那位陛下,我們可能沒必要做過多的掩飾,他對我們的境況應該是有深入了解的。”
話已說出,老伯爵才覺失言,連忙觀察國王的反應。阿方索十三世未必不知道他拆看過這封信,但剛剛一番交談,他陰郁的心情轉好了不少,因而對此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