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弘忠正心下盤算着如何打破敵人的詭計,史茜妮推脫說她要先行一步。宋弘忠就應允了,他的心裡仍是綢缪着當前的計策。
史茜妮則是為了躲開川島芳子的追蹤,她上樓時,故意東拐西繞,甩掉了後面的探員,才蹑着腳步上了樓,她出去的時候同樣需要如此的緊細,不得出絲毫的差池。
當初她與鄭頤玹道别時,鄭頤玹悄悄交給了自己一個秘密地址,非有重大緊要的事情,不得随意啟動,那個地址,她是死記在了腦子裡,如今還有一二分的印象,就循着這個蹤迹而行。
她按圖索骥來至虹橋路120号,一處陰森高敞的西式建築橫擋在眼簾,上書“萬國公墓”四個大字,兩邊鏽迹斑駁的門楹上題寫道:“生死隻是彈指功夫,榮辱無非刹那煙雲。”史茜妮緩步進入,柳樹合抱,杉木參天,罕有日色透過這濃密的枝葉傾瀉在地上,一股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人腳踏在上面,擦啦擦啦地,像是帶着腳鐐的囚徒,又是魂無歸所的亡靈。周遭時而有嘎嘎叫着的烏鴉,更增添了幾分陰氣。這真是駭人的地方,史茜妮心生凜然。
這裡埋藏着包括魯迅、楊度等近代名人,對于所有人的身份也是不拘貴賤,一改收埋。
她數着所有的墓穴,在第四區三排的左右第二個,上面寫着裘萬才的墓碑下,她把一個紅色的香囊壓在了墳前的縫隙裡,還用力向裡塞了幾下,确保無虞後,她抽身就走,這裡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鮮有人來,偶爾有個人遙遙地隔着百來米,也讓人心生忐忑。
史茜妮心中沒底,她不禁加快了腳步,正好是一個斜坡,可以順勢踱步下去。
“小姐。”
她吓得心髒差點跳了出來,沒防着這麼近有個人說話,七魂倒丢了六個。
回身一看,是一個衣衫褴褛的老者,花白的頭發亂蓬蓬張着,花白的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一臉污垢,看不甚分明。
“什麼事?”
史茜妮收住了腳步,但還是遠遠地離着,本能地把拳頭攥緊了。
“我在這裡看守墳墓二十年了,往那個墳墓下塞東西的人見得多了,你這麼體面的小姐倒是頭一次遇見。”
史茜妮沒想到一切竟然在他的視野之内。
“你是怎麼知道的?”
“來填塞東西的,都是鬼鬼祟祟的,我眼花可是心裡透亮,你也是抗日的人,我也敬佩你。如果不是腿斷了,我早就一起扛起槍,跟着大夥沖上去了。”邊說,邊用一支被摩挲的油黃的拐杖把身子撐起來。
史茜妮這才看得清這個人的全貌,穿了一身北洋時期的舊軍裝,俗稱鴉雀服,黑漆藏青的衣服,上面繃了幾條白色的細條紋。
看着她的模樣,史茜妮倒是心裡消去了幾分顧慮,畢竟這樣的人,連走路都不便利,怎麼會危害人呢。
“你有沒有什麼可吃的?”花白胡說了一句,他的嘴極其瘦削,顯然是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這個歲月,一般人都難以過活,更别說是身體殘疾者,更是難以謀食。
恰巧史茜妮晌午買的幾個吐司面包沒有吃掉,還留了兩個,她從玫紅色的皮包内取了出來,遞給了花白胡,老者的手上皴裂的皺紋,像是一條條爬動的蠕蟲,這個場面,極其的不相稱,然而它确實真實存在的。
“你這種西式的洋點心很難填飽肚子的。”花白胡似乎有些不太滿意,臉上有些不悅的神色。
史茜妮心想,這個人居然還在這裡擺架子,有東西吃就不錯的了,然而,她沒有表現出來自己的愠怒。
“這裡許久沒有人來了,大約有……”花白胡拍了一拍腦袋,“大約有兩年的光景了,從民國二十七年後,就沒人光顧過。”
“這麼說來,您是知道其中的玄機了?”史茜妮問道。
“也可以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不過是每個人都要過我這一關罷了。”花白胡把最後一點吐司面包塞進嘴裡,從背後頭掏出酒葫蘆“咕嘟嘟”的灌了進去。“樽酒入愁腸,消散我心傷。三分歸明月,七分落松崗。”花白胡喝的有些臉上酡紅,醉醺醺地念叨了起來,一聽就是他自己的内心寫照,在這荒郊野嶺,也就是這種心境,才能承受這世人難耐的凄涼的況味。
日已西斜,暈染着整個山巒皿色紅豔,烏鴉簌簌飛過,凄厲的叫聲顯得整個萬國公墓一片凄涼,奪人魂魄的死寂的凄涼。
史茜妮突然想到了一句詩,“寒鴉歸飛盡,簌雪點疏窗”。在這饒有詩意的氛圍裡,沒有什麼比這一句詩更貼切的描述了眼前的情景。
明知道自己不能再次逗留太久,史茜妮說道:“老先生,我不能久留于此,叨擾您了。”
“你走了,那個信物可就沒人收了。”花白胡說道。
史茜妮想,他是成心跟我唱對台戲,我要走,他不允許,而他又是酩酊大醉,這麼着,怎麼能成。天黑下來,萬難脫身了。而且他一個人在這裡,夜裡陰風蕭蕭,也是極難熬過的,不如索性帶他下山。
“老先生,我帶您離開這裡,您要回家了。”史茜妮扯着嗓門喊道。
“家?家?哪裡是我的家,我的家早已經破碎了,就剩我一個人了。”花白胡的這句話,讓人聽着泫然淚下。
“那您現在住在哪裡?”
“我就住在公墓牌坊後面的寮棚裡,離這裡不遠,下山就到。”
史茜妮強忍着他身上的污濁的氣味,走近了些,然後掩住鼻口,攙扶着他,把他帶了下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長長的古舊的沙漏,久了就是牆上的一抹泥印子,幹了,扒在牆上,凸出了一塊。
眼見那寮棚就在不遠處了,史茜妮長舒了一口氣道:“老先生,就要到了。”
“辛苦你了,小姐。”花白胡的語氣裡顯然有些愧疚,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之點。
在這個天色漸暗的時候,一個衣着光鮮的上流小姐,居然同一個乞丐摸樣的老者待在一起,傳出去都是笑談。
“老先生,到了。”史茜妮把他放下,寮棚裡面是雜亂的一團。
“謝謝小姐,你要去的下一個地方是虹橋路南田弄24号,那裡有同志等着你。”花白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