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零章
楊尚荊看着一瞬間演技上線的張叢,臉上就露出了笑容,一個人犯錯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從錯誤之中吸取教訓,單單是他現在這個表現,比起當初送他楊尚荊出京那會兒的表現,簡直就是天壤之别。
如果說過去是個靠着肚子裡那幾本書混飯的十八線小編劇,經常是寫出來劇本拿不到稿費、拿到了稿費混不到署名權,饑一頓飽一頓勉強度日,那現在就算趕不上韓二、于媽之類的大編劇,也好歹有個努力的方向了,最起碼不管自己能不能寫出來,隻要把别人的劇本拿過來抄一遍,就能混個财源廣進。
總體而言,演技之于官僚,便如同金坷垃之于土地。
三人在兩個小道士的帶領下,直接來到了文昌殿前,楊尚荊揮了揮手,站立兩廂的士卒當即将大門上的鎖頭落下,推開了殿門。
入目是一片狼藉。
占滿了灰塵、大部分已經腐爛了的供果前面,是一尊殘破至極的雕像,便如同被人攔腰砍了一刀一般,這雕像的斷口頗為光滑,隻不過上半截身子,便是腦袋,都被砸了個稀爛,隻能從蒙了塵的碎片中,隐約看見一點點油彩。
“當日台州道紀司都紀将這山上的情勢報于本官之時,本官也是頗為震驚,惶恐之中,盛怒之下,難免有甚麼過激之舉。”楊尚荊歎了口氣,一臉的感慨,“當日裡,本官便帶着人來了這文昌殿,将這神像擊碎,失了考慮,隻留下這一地的狼藉。”
楊尚荊這口氣,聽着是歎惋,然而話裡全是強橫,張叢的理解全是蠻橫,要不是算準了正統皇帝朱祁鎮不敢動甯王,要不是算準了上面不能幫他怎麼樣,要不是算準了就算來了人也得看着他楊尚荊的臉色,要不是……他楊尚荊就敢直接砸了現場?
你看看當初楊尚荊出到黃岩縣的時候,對楊烨這種本省臬司下來查案的官吏是個啥态度,再看看如何對待張叢這個中央下來查案的啥态度,就知道了。
不過楊尚荊也确實算對了,這個當口上皇帝不可能頂着壓力找甯王的麻煩,外朝更不可能自砸招牌找楊尚荊的麻煩,就算外朝再想把道教那幫牛鼻子拉下水,也不可能直接用強,把道教推到皇帝那邊。
畢竟,比起跳大神、裝神弄鬼之類的把式,一千個儒生捆在一起,也夠嗆能玩過随便一個道士,而大明朝的道士敞開了忽悠……基本能以大半死傷的代價,把皇帝的合法性忽悠沒,這是一把雙人劍,所以誰都有那麼一丢丢的害怕。
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楊尚荊給自己“脫罪”的底牌也很足的,隻見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老蔡就開了口:“張太史有所不知,貧道出家至今,也不過數載,教中規矩、朝廷法令,也不甚熟悉,全賴家師成全,自己還有些天分,這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恩,算不上年幼,但是無知,不知者不罪,這是一條脫罪的理由。要知道,大明朝可是妥妥的人治,老蔡這種有民望、有能力的、還能煽動的宗教人士,那正好是大明朝統戰的對象,再加上不能拿楊尚荊,有這個理由頂着,不說不會判刑,就是連一闆子都不會被打。
至于老蔡的師父在這兒給他傳道受業解惑……楊尚荊不說,老蔡自己不提,誰還敢往下查不成?
然後就聽老蔡繼續說道:“貧道師從龍虎山天師府,涵虛子道長與師門長輩有舊,按輩分乃是貧道長輩,故此,貧道才在聽了消息之後,一時間忘乎所以,将楊少詹事的像做了文昌帝君的神像,擺在了廟中。”
“天地君親師”,“師”雖然排在了最後,但是隻要把招牌打出來,不是真正的謀逆大罪,一般都不會有事兒,要知道,正統皇帝和王振都玩過這套把戲呢,當年君臣宴飲沒找王振,王振小暴脾氣上來好懸直接罵娘,後來正統皇帝是打開中門讓他走進來的,而且稱呼王振為“老師”。
所以王振喊“周公輔成王,王振佐今上”,不是沒理由的,你皇帝都這麼尊師重道,上行下效,你還能治得了罪?
張叢聽着這話,嘴角就是一抽抽,理由太特麼充分了,别說是他了,就是下來一個刑部侍郎,估摸着也玩不過這個老道的這種辯論方法,畢竟……這特麼不能屈打成招啊。
然後老蔡一張口,又吐出一段兒話來:“更何況,少詹事早年有功德于鄉裡,這黃岩縣的縣辦養濟院,便是由此而來。”
說着話,老蔡還指了指大殿裡面挂着的鐮刀錘子,一臉的欽佩:“當年,黃家勾結倭寇,為禍鄉裡,橫行霸道,欺壓良善,乃至搶奪民宅、強搶民女,端的是無惡不作,少詹事明察秋毫,盡斬孽障,怎料這黃家祖宅竟是滋生厲鬼。”
感慨了一聲,老蔡繼續說道:“若非少詹事以兇中浩然之氣,攜農、工用具,将黃氏邪靈盡數誅除,如何能有這黃岩縣的養濟院,如何能顯得出‘老有所終,幼有所養’這般太平盛世?!”
說道最後,老蔡幾乎是吼出來的,相比于張叢這種需要後天摔打,才能慢慢領悟演技真髓的弱雞,老蔡簡直就是田彩之中的天才,就這麼幾句話,就把楊尚荊的偉岸身姿、高尚的節操、遠大的理想表露了出來。
這種神神鬼鬼的故事,張叢每年都能聽到不少,他對這玩意的态度,倆字兒,不信!
他雖然是家中豪富之輩,平日裡卻也喜歡往茶館走走,聽聽說書先生的野史異聞,也算是一種娛樂,然而看了看老蔡,再看了看楊尚荊,最後看了看大殿上那鐮刀錘子,他一時間也有些信念動搖。
楊尚荊斜着眼睛看了張叢一眼,心說難不成這讀着孔孟的張叢,看見了鐮刀錘子之後蒙受感召,也要跑去做神棍吧?
這劇本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