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
當舞姬扯下面紗的那一瞬間,在座之人面色各異,召胖子驚呼了一聲,險些從位置上一跳而起。
姬烈冷冷的笑了一聲,凜冬已至,天氣已經很冷了,别的舞姬要麼在男人的懷裡強顔歡笑,要麼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唯有這舞姬不依不饒的指着他的鼻子。姬烈不是傻子,這舞姬更不是傻子,她隻是一個刁蠻任性的女子,從召胖子尴尬不已的臉色就可以看得出來,她和召胖子必然是關系非淺。
至于什麼關系,傻子都能猜得出來。
這舞姬來自岩城,召胖子有個女兒,名叫召芸兒。據說,那召芸兒自小失了母親,召胖子對她極是愛憐,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給她摘下來揣在懷裡。古話說得好,過溺必生刁蠻,這舞姬如此大膽,面對士兵冷寒的鐵劍絲毫也不畏懼,隻知道對姬烈窮追猛打,事物反常必為妖,解釋隻有一個,她就是召芸兒。
倒底是命運使人不同,還是境遇使人不同?
若論身份和地位,召芸兒與這些舞姬其實并無差别,但是如今,她卻可以頤氣指使的指着姬烈的鼻子,而那些舞姬卻隻能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一樣任人擺布。說倒底,大争之世,成王敗寇,向來如此。姬烈并不同情那些舞姬,也不同情陳侯,但是現在對這召芸兒卻有些反感,他冷冷的笑着,沒有說話。
“姬烈,你,你為什麼不說話?”
召芸兒見姬烈不說話,心裡更委屈了,眼淚撲簌簌直掉,掌心越來越疼,殷紅的皿液順着指尖流到了地上,一滴又一滴。她的确很刁蠻,也的确很任性,就那麼指着姬烈,非要姬烈告訴她為什麼。
召胖子氣得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舉着酒杯的手在顫抖,臉上的肥肉也在顫抖,嘴巴不住的蠕動,卻老半響都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他竭力的堆起了笑容,朝着姬烈連連的使着眼色。而此時,召芸兒又開始嗚咽嗚咽的抽泣起來,流着皿的手指尖一顫一顫,顯然很疼。
“唉……”
看着地面上的皿迹,姬烈暗暗歎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走到召芸兒身旁,低聲道:“我沒想到你會傷着,但是你也不該讓你父親如此難堪。”他的聲音很低,僅召芸兒能聽見。
“你怎麼知道?”
召芸兒擡起頭來看他,粉嫩粉嫩的臉蛋上挂着兩竄淚水,眼眶裡的淚水仍在不斷的冒出來,沿着臉頰肆意的流,看來她真的很傷心。她抽着鼻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姬烈,眉頭皺了起來,含着淚水的眼裡裝着滿滿的好奇,顯然,她沒想到姬烈會猜出她是誰。
她看上去最多十五六歲。
當真是個不谙人事的小女孩?
姬烈又歎了一口氣。
這些年,除了衛大神醫,姬烈很少與女人接觸,即便有,那也都是些落落大方的女子,譬如蔡國第一美女蔡宣,譬如俏皮可愛的小婵,又譬如那來無蹤去無影的桐華,還有一位,那就是姬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姜離,雖然姜離一直說她是個男的,但是隻要沒瞎了一雙眼睛,就都知道她是個女的,而且還是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女人。一想到姜離,姬烈就情不自禁的拿她和這召芸兒比較,一比之下,讓姬烈更是覺得人和人之間有着天壤雲泥之别,當然不是說召芸兒是雲泥,而是說姜離實在不像是人間女子。
不可否認,其實召芸兒也很美,這些舞姬中屬她最美,然而,她這樣的女子卻不讨人喜歡。直到現在,她仍然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姬烈也沒心情和她糾纏,要不是召胖子示意,他連站都不會站起來。
姬烈道:“你如果不想看你父親的笑話,那就留在這裡,繼續哭鬧。”
“誰敢笑話他?”
“大家都在笑。”
“我沒看見。”
召芸兒硬着脖子,直視着姬烈,神情極其倔強。召胖子汗如雨下,不停的咳嗽,站在召芸兒身旁的士兵哆哆嗦嗦的走上前來,想說什麼卻又被召芸兒一眼給瞪了回去。姬烈心頭越來越不耐煩,如果她不是召芸兒,如果這裡不是一幹諸侯分地盤的地方,他真想一把将她擰起來,好生教訓一頓,至于怎麼教訓,那當然是打上一頓屁股。
心裡如是想,眼光便看上了召芸兒的屁股。
召芸兒覺察到了他那不懷好意的目光,扭了扭屁股,卻捧着皿淋淋的手掌,皺眉說道:“你弄傷了我,你欺負我。”
天哪,她還在糾纏這個問題。
姬烈氣不打一處來,在座之人開始竊竊私語,召胖子坐立難安,舉起酒杯想要重重的掼在地上,卻又心生不忍,神情頹然的喘着粗氣。唯有那陳侯陰恻恻的笑着,顯然正在幸災樂禍。
眼見召胖子精心策劃的計謀要變成一個笑話。召胖子是個陰狠的商人,他肯定不會去怪自己的女兒,隻會把氣撒在姬烈的身上,姬烈雖然不怕他,但是稍後分地盤,這召胖子肯定會因此而為難他。
“大人。”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姬烈身後的天鄙青葉往前走了一步,把一樣物事塞在了姬烈的手裡。入手軟棉棉的,姬烈眉頭緊皺,向天鄙青葉看去,天鄙青葉朝着他笑,牙齒稀黃,笑容很怪異,也很難看。這時,殷雍也向姬烈看來,神情嚴肅,重重的點了點頭。其實,嚴格說來,現在所有人都在看姬烈,就連那些真正的舞姬也不例外。
姬烈忍住不耐煩,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召芸兒:“拿着。”
那是一面絲布,潔白的絲布,面料很好,一看就是楚錦。召芸兒一見這絲布,眼睛霍然一亮,也不抽泣了,但是她卻沒接那裹傷用的絲布,而是把手一攤:“你弄傷了我,你得負責。”
衆目睽睽之下,姬烈就是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光了,眼角的傷疤在抽搐,天然上翹的嘴角也翹了起來,眼神越來越冷。
“敢做敢當,難道你不是個男人嗎?”
姬烈的樣子很是可怕,召芸兒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可是她的眼睛卻仍然直視着姬烈,淚眼汪汪的,說不出的倔強。
真是荒唐啊,看來她真的是不達目的肆不罷休,姬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心頭的怒火壓下去,當下,也顧不了那許多,一把抓住召芸兒的手腕,看也不看她的傷口,随意給她包紮了一下,還打了個蝴蝶結。
“你得向我道歉。”召芸兒揮着受了傷的手,細細的眉毛揚起來。
“對不住了。”姬烈陰沉着一張臉。
“好吧,那我原諒你了。”
終于,召芸兒拔弄着手掌上的蝴蝶結,破啼為笑,她笑起來倒是挺好看,左臉有個酒窩,一滴眼淚還盛在裡面。說完,她朝着姬烈揮了揮手,提着裙角就跑了,一溜煙的,跑得飛快,跑到一半還回過頭來,朝着姬烈做了個鬼臉。
“呼……”
召胖子重重的吐了一口氣,看着姬烈直笑,那笑容極其詭異。
姬烈愣愣的站着,還沒回過神來,他是真的不懂女人,一點也不懂。他隻是覺得,這是一場荒誕的鬧劇,幸好這鬧劇總算結束了,接下來就該分地盤了,不管召胖子打什麼算盤,他都得保住自己的地盤。姬烈什麼也不在乎,隻在乎分地盤。
大火鳥從天上竄下來,爪子下抓着一條毒蛇,蠍子關位于半山腰上,密林深深,有的是蛇,它的肚子圓滾滾的,想必已經飽餐了一頓。
蠍子關是座軍塞,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除了酒肆應有盡有。分地盤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在太陽底下進行,召胖子早已準備妥當,衆人喝得七葷八素走向蠍子關裡最高大的建築,那是蠍子關的主将府邸,也是領主府。像陳國這種小國,幾乎每一寸土地都封給了封臣。
夕陽挂在山颠,滿山飄紅,冷空氣從山頂上貫下來,把姬烈背後的大氅扯得冽冽作響,放眼看去,這些諸侯和将領們走得歪歪斜斜,滿嘴噴着酒氣,隻有姬烈和那庸侯、狐侯身子挺得筆直。至于那亡了國的陳侯,這種事情他當然不會參加,而那些舞姬們則被帶了下去,等到天黑下來,她們就會進入這些諸侯和将領的營帳裡,當然,具體幹些什麼,這裡就不一一表足了。
台階上爬滿了陳舊的青苔,地磚也有些年頭了,一腳踩上去嘎吱嘎吱響,不時的還會飙射出一股泥漿來。爬着台階,姬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的巫官,那個黑的隻剩下兩排白牙的小黑,在經過蠍子關的牆道之時,小黑一腳踩翻了一塊地磚,奔射而出的泥漿濺了他滿臉,那味道依舊沒有改變,像是腐爛的菜葉一樣。
太陽漸漸的落下去,衆人魚貫而入。
屋子裡燃着燈,柱頭上,牆龛裡到處都吐着火舌。在屋子的正中處放着一張碩大的木案,上面用泥土堆砌着山川與河流,還有些城鎮。在木案的四周放着一枚枚小旗,那些旗子五顔六色,上面繡着各種标志。姬烈走到最東邊,把案上的一把小旗拿在手裡,這些小旗繡着奔日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