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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是誰

天下諸侯一鍋烹 水煮江山 3974 2024-01-31 01:12

  姬烈朝着牆上一揖。

  随後,那聲音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又脆生生的念起來,這回念的卻是雍國,講述了雍國與孟國之間的一場非戰之戰:

  “……兵家有言,上兵伐謀,不戰而勝!雍國以重金購買孟國良弓,緻使孟國舉國造弓而荒置農田。一旦臨戰,雍國封鎖邊境,孟國糧食耗盡,唯有投城請降!惜也惕也,國之根本不可失!身為君者,當耳明眼銳,不可因利而失勢!”

  姬烈聽得入神,雖沒有說話,但卻用手指在身旁的泥草叢中寫下了八個字:貨币戰争,始于仲卿。

  那聲音念完了長長的評語,咳嗽了兩聲,又沉默了一陣,仿佛大大的喝了一口水,咽了下喉嚨:“嗯……耳明眼銳方可明辨時勢,勢成則業成,勢竭則業敗。今方有一聞,願與清風聽。”

  清風是姬烈。

  姬烈會心一笑,端端正正的坐着,有着與年齡不同的穩重,他擡頭看了看天,冷月清輝,已是後半夜,天色将明。聽完這一則史,他便要離開這裡,等到三天後,再來習劍聽講,而這些都是在文修院裡學不到、聽不到的,那裡隻會講些天地常識與君臣之道。

  這時,那聲音讀道:“先王十二年,齊侯将殁,寵姬有子庶出,名曰薛齊。寵姬欲使其子薛齊以承大位,勾陷世子。世子純厚,不堪其污,遂橫梁自盡。其時,齊侯尚有二子,一子宜吾,一子重申。

  時有良臣,勸兩位侯子遠避他國,然而宜吾已為世子,不願舍國器離去,唯有重申忍痛遠走,就此流亡。

  十九年後,寵姬、薛齊、宜吾為争權而死,重申得以回齊,任賢臣,興國事,舉世稱雄……”

  說完,那聲音沒有如同以往一樣加以評論,而是沉默不語。

  稀疏的月光搖動着牆上的燈火,姬烈坐在燈光照耀不到的陰影裡,深深的陷入了曆史的典故中,齊侯重申的故事與自己何其相似,隻不過,那齊侯還可以流亡保身,一待勢起便可稱霸諸侯,而自己卻是個傻子,隻能傻傻的被困禁于此。

  沉默良久,姬烈打起精神,按膝起身,朝着高高的院牆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你,你這就要去了麼?”

  牆上那人說話了,聲音有些猶豫,有些顫抖,有些不舍。

  姬烈頓住腳步,回頭望去,隻見在那淡薄的月光下,微搖的燈火中,站着一個嬌小的人影,因隔得太遠,看不清楚樣子與年歲,隻能看見那人穿着一身的火紅。

  離奇的習劍,詭異的聽史。

  三年了,自從傻子不傻了,每隔三日便會有鳥叫聲召喚着他,前往林中習劍,來到這牆下聽書,他不是真的傻子,自然也曾懷疑,并曾悄悄的打探,但以他的能耐,根本探聽不出是誰在幫他。

  誰會去幫一個傻子?

  誰會去幫助這麼一個被人遺忘、為人軟禁、遭舉國上下忌恨的傻子!

  或許,是老天垂憐吧,傻子曾經這樣想。

  但是在今夜,那隻知讀書而不問其他的人說話了,并且站在了那裡,站在了傻子能看見的地方。

  看着牆上那團火紅,姬烈無比激動,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朝陽,那紅彤彤的朝陽裡滲透着一絲微弱的希望。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在心裡滾來滾去:‘終于,我終于不是一個人了,不是一個人……’

  傻子的世界,向來都是一個人。

  可憐的傻子踉踉跄跄的奔向高牆,站在那牆根下,仰着腦袋竭力的看向牆上,忍着眼裡滾動的淚水,顫抖的問:“你,你是誰?”聲音很沙啞,但卻很輕柔,深怕将牆上的人給吓跑了。

  你是誰?

  盡管姬烈自認為很溫柔,但牆上那人被仍然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聲音也有些顫抖:“我,我隻是個讀書的。”

  “我知道你是讀書的,但你是誰?”

  姬烈不依不饒的問,隐藏在寬袍大袖下的手拽成了拳頭,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人的樣子。可惜,因為那人縮在了燈影裡面,根本看不清楚,隻能看見一截被燈光拉斜了的影子。

  稍徐,牆上那人壯了壯膽,往前走了一步,赤紅的裙角飄出了高牆,蕩漾在姬烈的頭頂。

  那人猶豫了一陣,脆生生地說:“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知道,你不會再來了,以後,我也會不再在這裡讀書了。”

  聲音稚嫩,明顯是個尚未長成的小女娃。

  姬烈沒有接話,甚至沒有去想她話裡的意思,因為他看見了一雙眼睛,像小鹿一般的眼睛,幹淨明亮,裡面跳動着一顆顆的星星。

  那人被姬烈火辣的眼光看得有些害怕,縮了縮頭,端着雙手,看着天邊熹微的月光,輕聲說:“有人讓我告訴你,你要保重,要像齊侯一樣忍辱負重。總有一天你會回來,像齊侯一樣回來,隻有這樣,你才能對得起你的娘親。你會回來嗎?”說到這裡,她歪着腦袋,悄悄的瞥着姬烈,很顯然,最後這一問,才是她想知道的。

  下意識的,姬烈點了點頭。

  “天快亮了。”

  那人的眼睛亮了一下,星光照人。說完這句話,那嬌小火紅的身影便又隐在了燈光之外,過了一會,燈光滅了,牆上安靜了,四野一片浮白。

  姬烈站在半人高的草叢裡,隻露着個腦袋,仍然看着那高高的院牆,心潮澎湃,但卻摸不着頭腦,隐隐的,還有一絲莫名的興奮。

  月色瑩白,遠遠的傳來蛙鳴聲。

  天快亮了。

  姬烈吸了口氣,舉步往回走。

  “請留步。”

  剛走了沒幾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猛然一回頭,這才發現在那高牆的一側有間小門,一個着仆人裝束的壯年男子從門内走出來,手裡捧着一方木匣,默默的将木匣放在地上轉身就走,沒有多說一句話。

  劍。

  匣中有劍,劍長三尺,式樣古樸,劍身的紋路如同大河激流,透着森森寒氣。稍一試鋒,吹毛斷雪,極其鋒利。

  “虎邪!”

  劍名虎邪,入手極沉,一看便是出自鑄劍大師之手,但令人奇怪的卻是沒有劍鞘,怪不得要以木匣盛放。

  姬烈捧着劍,劍鋒朝下,握着冰涼的劍柄,面對着高牆沉沉一揖,然後提着劍轉身便走,他知道,一旦自己離開,這院子便會空無一人。

  按原路回返,途經竹林,挂在竹枝上的包裹不翼而飛,便連那被他削斷的竹子也被收拾一空,微風搖動着樹葉,清微的香氣悄悄襲來,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隻是一場夢。

  來到自家院牆下,順着牆外的一株老樹爬上去,貓在牆上瞅了瞅,霧蒙蒙的并無異樣,揉身跳下來,猛地一轉身,卻發現一雙碩大無朋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霎那間,姬烈的心驟然提到兇口,腦海中一片空白。

  “灰兒,灰兒……”

  輕微的馬叫聲響起,瘦馬在破爛的馬廄中撲扇着耳朵。

  “原來是你。”

  老半晌,姬烈回過神來,拍了拍兇口,裂嘴一笑,走過去摸了一把瘦馬的脖子,從草堆上扯了一把幹草,扔在馬槽裡,蹲下身來,凝視着瘦馬吃草,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濃。

  過得一會,估摸着還有一個時辰天便淨亮,姬烈翻入室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室中摸索前行。

  來到前窗,推開窗縫向東面看去,并豎起了耳朵。“呼,呼呼……”東面的室中傳出鼾聲如雷。

  姬烈灑然一笑,抱着虎邪劍摸回草榻,從床下扯出一方破爛麻布,将劍厚厚的裹了,做成枕頭的模樣橫在榻上,枕着劍枕,剛一閉上眼睛突地想起那隻小鳥,又翻下床來,把矮案上的暗格打開,用手指摸了摸小鳥毛絨絨的腦袋,小鳥反嘴就來啄他,他卻啞着聲音笑道:“快點睜開眼,等你開眼了,我給你起個名字。”

  “吱嘎……”

  便在這時,隔壁房間裡傳來輕微的開門聲,緊接着,廊上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輕輕柔柔的像羽毛一樣,不下細聽還聽不見。

  姬烈心中一跳,趕緊關上暗格,跳上床,閉上眼睛,扯起了呼噜。

  肯定是小侍女起來了,想必正去打水做早飯。用不了多久,那東面的婦人也會醒來,那婦人一醒來便會大聲的嚷嚷,将夢中的姬烈吵醒,而那西面的車夫會抱着鐵劍,陰沉着一張臉,冷冷的注視着婦人,直到她閉嘴。

  想着,想着,姬烈睡着了,嘴角帶着笑……

  ……

  月隐星褪,日尚未起。

  少台城中,某個森然的院子裡。

  一名中年男子跪坐在華麗的錦席中,案上已溫好了一盞酒,正徐徐的透着香氣。那男子把着酒盞卻未就飲,修長的手指沿着酒盞口劃着圈圈。

  銳利的目光,時隐時現。

  這時,一道颀長的影子嵌入室内,那人提着頭顱,站在室口,恭聲道:“回禀家主,事情已辦妥。”

  中年男子看了看那帶皿的頭顱,目中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不忍,卻冷冷的問:“該死的,都死了麼?”

  影子答:“都死了!”

  “你下去吧。”

  影子消失在燈光裡,中年男子捉着酒盞默然起身,慢慢走出室,站在屋檐下,舉頭望向那已然看不見的月亮,抿了一口酒,歎道:“昔日承你一言之恩,如今我已盡還,是福是禍,便要看你的在天之靈與他的造化了。”

  “父親。”

  脆嫩的聲音響起……

  ……

  “天亮了麼?”

  室中沒有燃燈,卻明亮如雪。

  因為案上有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

  老巫官顫抖着雙手,觸摸着夜明珠。

  這顆夜明珠雖然比不上燕侯那顆禍國殃民的傾世之珠,但卻同樣光滑細膩,比任何一件絲綢都要滑嫩,比任何一個女子的身體都要細膩。

  老巫官的表情很怪異,微微上揚的眉角顯得很惬意,但是顫動的鼻子卻像條肥蚯蚓一樣扭來扭去,讓他看上去很可憐。這一幅畫面,不由得讓人想起冰火兩重天。

  或許是明珠放光過烈,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從那條縫隙看出去。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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