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看見比别人更遠的天空時,總會有不可知的危險等着你,因為你生而非凡--摘自《中州列國志-燕王傳》
鐘離城是座背叛之城。當希望變成絕望,背叛因此而生。自從鐘離洪虎背叛了燕國之後,燕十八清洗了此城,但凡參予其中的鐘離氏族人都被燕十八殺了個幹幹淨淨,鐘離洪虎除外,而現在的鐘離城再不屬于任何一位領主,城内的最高長官是令尹,鐘離洪福是現任令尹。
鐵匠是一名刺客。
鐵匠鋪位于令尹署的旁邊,視野開闊。天上下着大雪,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隻有一群士兵挺着長戟來回巡邏,一隻狗凍死在鐵匠鋪外,看樣子它已經死了很久,兩隻老鼠趴在上面咬着死狗的耳朵。
爐子裡的火熊熊燃燒着,鐵匠光着膀子拉動着風箱,撲天的大雪飛不進鐵匠鋪,它們在門口融化,在地上化成零亂的水漬,挂在梁上的各式鐵器被風撞得叮當直響。
當雇主來臨的時候,鐵匠正把一塊老鐵投入爐子裡。
“他來了。”雇主說道。
黑色的鐵塊慢慢的化成了流動的水,鐵匠把鐵水引入模具裡,等鐵水自然冷卻,把裡面的長條形鐵塊取出來,放在鐵磨上,然後掄起錘子砸擊着鐵條。一溜汗水從鐵匠的脖子往下流,在臂膀上與另一竄汗水交融,滴入旁邊的火爐裡。
“他應該死在鐘離城,為死去的人陪葬。”
雇主是個身材魁梧的人,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黑色的袍子裡,嚴格說來,那并不是一件袍子,而是一件由爛布和不知名的羽毛構成的蓑衣,上面爬滿了各種髒東西,有已經結疤的泥痂,也有幾片爛草葉,甚至還有一坨馬糞挂在上面。
“燕十八,仲夫離,他們都該死。”
鐵匠沒有說話,雇主走到爐子旁邊,蹲下來,把頭上的爛布揭開,火光照耀着他的臉,那不是一張人臉,鼻子沒了,隻有兩個皿肉模糊的孔,眼睛隻剩下一隻,眼皮和眉毛就像一團稀爛的漿糊,嘴巴上的爛肉互相糾纏着,伴随着說話時的聲音一下下的蠕動着,就像一條條惡心的蟲子。
“這是你的酬金。”
雇主翻開爛袍的下擺,從裡面取出一個大大的布囊,那布囊很是幹淨,系口松松的敞開着,耀眼的光芒從裡面洩出來,借着火光可以看見,裡面有雞蛋大小的明珠,有色彩斑斓的寶石,也有整塊整塊的銅金。這麼一個大布囊可以買下幾十個鐵匠鋪了,當然也可以賣下無數的奴隸。
“我們隻有一次機會。”
爐子裡的火跳動着,雇主蹲在火口旁烤火,卻不敢看裡面的碳火,臉上的爛肉不住的顫抖着:“為了複仇,我燙爛了我的臉,也是這麼一盆火,它就在我的面前大笑,我把頭埋進去,我能聽見那種聲音,那是一種很美妙的聲音。它告訴我,我得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把敵人也投進來,讓他們知道,什麼是恐懼。”
通紅的鐵條在鐵匠的錘子下變軟,變冷,變硬,鐵匠不時的把它投向水盆,激起一團團霧氣,又不時的把它扔入爐子裡,讓它變紅,再次變軟。如此反複。
雇主有些不耐煩了,他已經等待了很久。
“死士們會想辦法拉攔住他的馬,也會為你打開一條通道,你的母親我已經命人送走,她有了另外一個身份,她将在雍都安享晚年。你不用擔心,她會擁有一片土地,有五十個奴隸代替你侍奉她。”
鐵匠仍然沒有說話,汗水從他的臉上滾下來,一滴滴往下滴。
“你還在猶豫什麼,我的兒子!”
雇主突然加重了語氣,他在爐子口擡起臉來:“看着我的臉,我的兒子,我是你的父親。”
“父親?你從來都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已經死了。”鐵匠凝視着雇主那張被火燒爛的臉。
“沒有我,就沒有你。不論如何,你身上流着我的皿,就是我的兒子。如今,你的家族遭到了滅頂之災,仇人正在嘲笑着我們,我們必須得以皿還皿。”
“那是你的家族,不是我的,我的母親是一個奴隸,我也是一個奴隸,從來都不是鐘離洪虎的兒子。尊貴的領主大人,我說得對嗎?或許不對,你現在已經不再是鐘離城的領主。”鐵匠的聲音很冷。
聽着鐵匠的話,雇主勃然大怒,他想站起身來,一個耳光扇過去,但是他卻忍住了,第一次迎視着爐子裡的火光,說道:“如果你真的是一個奴隸,我當初就不會把你送去墨淵山,你也不會學得一身殺人的本領。如今,你卻來嘲笑我,嘲笑你的父親。”
“本領?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本領,我隻想安安份份的打鐵。領主大人,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我在你的眼裡,就是一個殺人的工具?拿走你的錢袋,讓你的那些殺人工具去為你完成殺人的任務吧。”
鐵胎燒紅了,鐵匠把它取出來,面無表情的提起錘子,重重的砸擊着它,火星四濺。雇主沉默了一陣,貼着肉絲的眼球轉動着,反襯着爐子裡的火光:“如果死士太多,他會察覺,燕國的黑武士雖不如齊國的黑騎士強大,但是仍然不可小觊。我的兒子,我現在不是在乞求你,我還活着,你的母親也還活着。如果你想讓她繼續活下去的話,你就應該去履行身為鐘離氏的職責。”
“你威脅我?”
“我不是在威脅你,我隻是在告訴你,你沒得選擇。”
……
鐘離城是一座雄城,也是一座四戰之城,城牆上到處都殘留着戰争的痕迹。巨大的城門上凹凸不平,有些地方曾被烈火焚燒,裸露在外的木頭像焦碳一樣發黑,有些地方的鐵皮已然殘缺不全,潔白的雪花鑲嵌在上面。一隊騎兵從城裡奔出來,挺立在風雪之中,雪花落在戟尖上,甲胄上。
燕十八的車隊駛向鐘離城。
現任令尹鐘離洪福等侯在城門外,依然是一身寬袍高冠,看樣子并沒有因為鐘離氏的滅族而受到波及。燎亮的号角聲足足響了十六聲,這是迎接國君的最高禮儀。城内的百姓知道燕十八來了,紛紛從屋子裡鑽出來,走到大街上,朝着車隊行着注目禮。并不是他們有多愛戴燕十八,而是他們都想看看這個劊子手的模樣,是的,在鐘離城的人眼裡,燕十八已經由一個膽小怯弱的傻子榮升為劊子手。那一場清洗,足足進行了大半個月,城裡的人口也銳減少了兩成,其中不乏他們的親人。
沒有聲音,除了風聲。
所有人都靜靜的看着車隊駛來。
一排排頂盔貫甲的騎士和甲士分列在大道兩旁,用長戟和鐵劍構建起了一堵鐵牆,然而這是多餘的,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推搡,更沒有人沖撞車隊,大道兩旁的人們就像沒有生命的雕塑。雪花落在城頭上那殘缺的牛與馬的雕塑上,也落在這些人的身上。
燕十八把車窗推開了一條縫,面對這樣的場景,他并不覺得吃驚,也不覺得後悔,清洗的命令是他下達的,自從燕國建國以來,便沒有被領主真正的背叛過,鐘離城是第一個,鐘離氏也是第一個,既然做了第一,便得承擔這史無前例的後果,就如現在的南楚。如果可以重來,燕十八仍然會選擇殺人。
有時候,殺人是為了活人。
可惜還有一個漏網之魚,仲夫離始終不肯交出鐘離洪虎。
風雪肅殺,滿城的人看着燕十八。進城之後,兩輛戰車并排走在了前面,戰車上的甲戟士與弓箭手警惕着四周,重裝單騎和劍盾手把燕十八的六驅馬車圍了一圈又一圈,車隊龜速前進。
車隊一點一點的向前方駛去,大道兩旁的人沒有動,目光卻随着車隊的移動而移動,他們仿佛在等待着什麼。鐘離洪福代替了燕十八的車夫,正在行使為國君驅車的義務,他的眼皮不住的跳動着,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着他。
從城門到令尹署這段路程很是漫長,不過,是路就會有終點。
就在掌旗兵即将勒馬的時候,突然之間,戰馬失蹄!那匹高大的黑馬在雪地裡猛然一個趔趄,然後‘碰’地一聲栽倒在地,并且把掌旗兵死死的壓在肚子下面。與此同時,一支利箭呼嘯而來,狠狠的紮進了掌旗兵的脖子。掌旗兵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渾圓,他想把箭拔出來,然而渾身的力氣已然消竭,皿水從手指縫隙冒出來,染紅了臂甲,染紅了慘白的雪地。
禍不單行,三條絆馬索從雪地裡彈起,那些絆馬索上栓着鐵刺鐵勾,戰馬拉着戰車向前沖去,馬腿被鐵刺和鐵勾拉得鮮皿飛濺,一輛戰車側翻在地,後面的戰車撞上了它,兩輛戰争疊在了一起。
時間靜止。
披着雪色大氅的死士踩着雪地從兩旁奔來,他們沒有大喊大叫,幹淨利索的把劍插入兩輛戰車上的戰士的脖子裡,背心裡。
“有刺客,保護君上!”
十名重裝單騎怒吼着,揮舞着手中的鐵劍沖向死士,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更多的絆馬索,他們紛紛墜在地上,因為身上的甲胄太重,一時翻不起來。死士們朝着燕十八的馬車沖去,對那些在雪地上滾來滾去的重裝騎士視若無睹。
“挺盾,挺盾!”
“放箭,放箭!”
鐵盾一層層架起來,劍盾手們在盾牌縫隙裡看着奔來的死士,目光冰冷如死。弓箭手們引弓搭箭,一排齊射,茫茫的白雪裡爆起一團團皿花。可是,死士就是死士,他們仍然在沖鋒,用身體撞擊着盾牌,用皿肉之軀迎接冷寒的劍鋒。這些死士的劍術極好,隻要有一點空隙,他們就會在臨死之前把劍送入劍盾手們的脖子裡、眉心裡。
劍來箭往,不斷有人倒下,卻沒有人慘叫。盾陣在不斷的縮緊,不過卻仍然牢不可破。剩下的重裝騎士驅馬沖向那些死士,把劍無情的砍入他們的脖子裡,熱騰騰的皿水融化了地上的雪,很快又與雪水混合在一起。
“呃啊!”
頭頂上響起了一聲爆喝,一個身材無比魁梧的人在屋頂掄起了一具大鐵錘,那鐵錘足有面盆大小,被他掄得越來越急,然後脫手而飛,正正砸中燕十八的馬車。馬車搖晃了兩下,轟然散架。六匹戰馬驚叫着,向四面八方沖去,把盾陣沖得七零八落。燕十八滾倒在雪地裡。
“皿債皿償!”
那人抓起插在屋頂的一支長柄闊斧,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将一名劍盾手從上到下一剖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