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風鎮,陰冷而潮濕的風自此而回。哪怕是在這四月天裡,也是‘嗖嗖嗖’的,冷得滲人。
姬烈領着家臣與武士們繞着廢鎮轉了一圈,鎮子不大,方園不過裡許,若是把鎮子四周那些遮閉陽光的樹木砍倒,再把鎮子裡面的落葉與於泥清除一下,當真還能住人,當然,那些毒蛇與老鼠以及各類動物也得請它們換個地方居住,而這項偉大而又艱巨的任務自然是交給了大火鳥,誰叫它那麼能吃呢。
一聲令下。
大火鳥在廢墟裡竄來竄去,巨大的翅膀東一揮,西一扇,從那些陰冷不見天日的角落裡趕出了成群結隊的老鼠,毒蛇,狐狸,山貓等等,名叫‘小黑鳥’的小女孩在遠處不停的贊美着它的威風。它仿佛知道小女孩很崇拜自己,愈發威風凜凜,時不時的叼起一條條毒蛇,一隻隻老鼠,把它們通通扔在小女孩的腳下,吓得小女孩跳着腳,哇哇亂叫。
廢鎮的四周也是一派熱火朝天,一株又一株的參天古樹被士兵們砍倒,樹上的鳥兒驚得四下亂飛,更有甚者因為太過驚慌,一邊飛,一邊拉屎。
妫離擡起頭來,無巧不巧,一坨鳥屎從天而降,恰好落在了他的鼻子上,他瞪大着眼睛怔住了,老半晌,當那熱乎乎的鳥屎散發出的臭味一股一股的鑽進他的鼻子裡,他猛地打了個噴嚏。
“啊欠。”
“哈哈哈。”
正在伐木的士兵們哄笑起來。
可憐的黑家子弟苦喪着一張臉,擡起手來想抹去鼻子上的鳥屎,又覺得惡心,可是不抹更惡心,兩相權衡之下,他把眼睛一閉,飛快的抹了一把,然後把鳥屎拽在拳頭裡,指着那些嘲笑他的士兵,大聲道:“太陽就要落坡了,動作快點。”
“太陽?這裡可沒有太陽。”
“司器大人被鳥屎給臭暈了頭吧,這裡隻有無盡的風,沒有太陽。若是司器大人想看太陽,那得爬到山上去,拔開雲層。”
“我猜大人肯定不敢,山上有大王,會把司器大人洗得幹幹淨淨,連鳥屎也清理幹淨。”
“哈哈哈……”
士兵們的笑聲更猛烈了。
年輕的司器大人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很是尴尬,悄悄的把手心裡稀糊糊的鳥屎在屁股上擦幹淨了。他是姬烈的司器官,專職研制各類器具,守城器具,農作器具,戰車研發,馬車制造等等,而現在,他正在指揮士兵們用砍倒的樹木制造簡易的清理工具。
桐華此刻沒有騎馬,她偎依着一輛馬車,靜靜的看着正在士兵群中走來走去的妫離,心想,這是一個墨家子弟,并且還是一個精藝精湛的墨家子弟,他怎會在這裡幫助墨家的敵人?莫非,他是被那小惡人強行擄掠至此?
“歌姬怎會騎馬?”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桐華沒有回頭,她把目光移到小女孩的身上,決定等收拾好了廢鎮,便替小女孩洗個澡:“歌姬當然會騎馬,君子六藝,該會的我都會。我必須得學會這些,不然就得吃領主大人的鞭子。”
“你的琴聲很熟悉。”
姬烈走到桐華身旁,看着正在忙碌的人群,海風帶起他背後的大氅,與桐華的裙角偶爾相觸相離。
桐華斜長的眼角跳了一下,很快便平複下來,她微微歪過腦袋,從側面迎視着姬烈的目光:“聽琴時的心境一樣,入耳的琴聲也就仿若相同。”
姬烈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桐華又道:“大人可有想過,以後該怎麼辦?畢竟,畢竟……”她和小黑鳥一樣的固執,小黑鳥稱呼姬烈為大王,不肯叫他領主,桐華則尊稱姬烈為大人,而不是家主。
姬烈淡淡的笑了笑:“畢竟這裡近乎與世隔絕,又盜匪衆多,入目所見盡是一派蒼涼,我帶着五百餘人來到這裡,該如何活下去是麼?”
“嗯。”桐華點了點頭。
“七八年前,在燕國時,我險些餓死,是戰争救了我的命,這裡雖然與世隔絕,然而,普天下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隻要是在昊天大神的目光所籠罩之下,戰争與死亡便無處不在。”說完,姬烈定定的看了桐華一眼,轉身離去,因為他新任命的司寇官刑洛正向他走來。
“真是個小惡人,因戰争而生,必然因戰争而亡。”
桐華看着姬烈離去,清澈鎏瑩的眼睛裡倒映着姬烈越來越遠的背影,她抿了一下嘴,眼神冰冷若雪。
幾輛馬車與糧車環圍着,形成了一個圓圈,擋住了冷冽的海風,也遮住了視線,一排頂盔貫甲的士兵守護着它。
姬烈從車與車之間的縫隙走進去,他的家臣與武士們席地而座,正在等待着他的到來。在召國的宣城時,姬烈把所有的刀币都換成了糧食,可是就算如此,他們最多也隻能撐到秋天的到來。
第一個說話的人是慎夫子,他慢吞吞的說道:“此地貧瘠,泥土雖然肥沃,卻種不下糧食,海中雖有魚,卻無人打撈,山中雖有野物,卻無人打獵。”
誠然,事實便是如此。
經由姬烈授意,桐華曾經問過小黑鳥:“為什麼你們不種糧食?”
小黑鳥答道:“糧食種下去了,會被海風侵蝕,會被海鳥糟蹋,收成還不夠填肚子的。”
桐華又問:“為什麼不進山打獵?”
小黑鳥瞪大着眼睛說:“山裡有大王,獵物都是大王們的,誰敢進山呢?”
桐華沉默了一會,再問:“那為什麼不入海捕魚?”
這回,小黑鳥像看傻子一樣看着桐華,過了很久,才說:“漂亮的大姐姐,海裡也有大王,他們就等着我們入海捕魚呢,我們把魚曬幹,堆成了山,他們就在那個時候駕着很大很大的船來,把魚搶走,把人殺光。”
桐華明白了,幽幽的說:“那你們如何生存?”
“挨餓。”小黑鳥一本正經的答道。
挨餓的确是一種生存手段,并且是最為原始的生存手段,然而,姬烈卻并不想挨餓,他來到這裡不是來忍饑挨餓的,更不想變成倉惶無助的老鼠,他穿着铠甲,腰上懸劍,終有一天,他會率着大軍躍過流淵河,去兌現往日的諾言,縱然那一天,看上去還很遙遠。
此心,堅定不移。
于是,他朝着自己的司寇官重重的點了點頭。
刑洛一手按着膝蓋上的甲葉,一手按着劍柄,聲音很沉:“海風糟蹋糧食,我們可以把它攔起來,就攔在那片小山坡上,海鳥糟蹋糧食,我們可以趨趕它們,射殺它們,把它們通通趕進大海裡,或是腌成鳥幹。”
“誰來築牆,誰來趕鳥,誰又來種糧?”慎夫子陰恻恻地問。
刑洛道:“這裡有人,他們躲在漆黑的泥洞裡,我們得把他們請出來,請到陽光之下。”
“你騎着馬去,他們會像老鼠一樣鑽進洞裡,說不定,還會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朝你射上一箭。”慎夫子的聲音依舊很冷。
年輕的司寇官不為所動,一張臉冰冷的就像石鑄鐵澆一般:“他們之所以畏懼我們,那是因為他們分不清我們與那些大王的區别。所以在築牆之前,我們得砍些腦袋,那些大王們的腦袋。”
“愚蠢!”
慎夫子猛地一甩袖子,喝道:“好戰者,必亡于戰。況且,山高林深,你上哪去尋盜匪的腦袋?若是冒然進山,怕是有去無回,那時就是覆頂之災!”
“嘿嘿。”
刑洛冷冷一笑,按膝而起,正準備說話。
殷雍微微一笑,擡起手來,示意刑洛坐下:“一路而來,從西到東,兩百餘裡,我們共計遭受了十二次襲擊,盜匪扔下了數百具屍體,卻仍然不肯放棄。這是為什麼呢?是為了我們的糧草而來?還是别有所圖?若是為了糧草而來,應當知道他們是在以卵擊石。若說是為了證明誰才是此地的主人,那又太過荒謬,山裡的大王可不止一個,又是什麼讓他們沆瀣一氣?”
儒雅的老者撫着三寸短須,睿智的目光逐一的掃過在座之人,最後停頓在了姬烈的身上。姬烈皺着眉頭,眼角與臉頰上的傷疤輕輕的跳動。
良久,姬烈道:“有人希望我們知難而退,離開此地。”
“會是什麼人?”殷雍緊接着問。
慎夫子冷冷的笑着。
姬烈道:“誰獲利,誰為盜。”
“便是如此。”殷雍拍了下手掌,笑道:“諸位試想一下,我們若是知難而退,會退向何地?”
“流淵河南岸。”慎夫子立馬接口道。
殷雍笑了一笑:“慎夫子所言正是,我們若是躍過了流淵河,想必紛亂的安國又将添上一把火。如此說來,誰将獲利?”
“陳、召二位君侯。”慎夫子智珠在握。
殷雍笑道:“既是如此,那麼我想,在沒有達到意圖之前,山裡的那些盜匪根本不用我們去尋,他們必然還會再來,或許,就是今夜。”
姬烈看着自己的兩位謀臣,臉上浮起了怪異的笑容,他說道:“大王們的腦袋得砍,海牆得築,海鳥得殺,鑽在泥洞裡的人也得請出來。這裡并不是我們的牢籠,而是我們的起點,我們會用手中的劍賦予它和平。”
“要做到這一切,你還需要一個人。”殷雍笑道。
“誰?”
“桐華。”
殷雍的話剛一落地,一直搭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蒯無垢便睜開了眼,英俊潇灑的白衣士子舉了舉手裡的小酒壺:“是啊,很多時候,美麗的女子總是能帶給人迷惑,人們會震驚于她的美麗而忘記美麗的事物背後,往往很危險。不過,我想有了她的幫助,那些老鼠們會少一些戒備,慢慢的從泥洞裡爬出來。”
姬烈點了點頭。
刑洛不屑地挑了挑眉,冷聲道:“有些人,隻會動嘴皮子。”
“很多時候,我的嘴皮子,勝過你腰上的劍。”
蒯無垢飲了一小口酒,臉上飛起了潮紅,他淡淡的看了刑洛一眼,把目光轉向姬烈。
“領主大人,你若不想被困在這裡,那麼,還需要一個人。”
“誰?”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