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月,在楊廷和的授意下,參陳瑀的折子堆滿了整個豹房,其中有兩個折子引起了朱厚照的注意。
其一是來自河北巡查禦史的,參馬中錫有謀逆之心,時常出入劉家兄弟營寨,吃喝說笑,甚是尋常,罔顧朝廷法制,其心昭然若見。
馬中錫作為都禦史,負有緝拿抓捕造反之叛軍之責,而推舉他的人便是楊一清和陳瑀,楊廷和知道現在陳瑀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他現在不會主動攻擊陳瑀。
朱厚照看了河北巡查禦史的奏章,心中并沒有很介意,這種事萬分常見,他隻是吩咐了錦衣衛暗中調查此事。
楊廷和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錢甯和他關系匪淺,隻要錦衣衛着手,後面的事就好辦很多,一旦馬中錫出了事,陳瑀是跑不了的。
第二件事也是針對陳瑀的,是北直隸難民湧入浙江,卻被浙江拒之門外,那些難民聯合參奏了陳瑀,說他兩面三刀,阿谀奉承,卻将整個北直隸折騰的民不聊生。
朱厚照看到這裡,也隻是付之一笑。
不過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對陳瑀已經開始有了些許的成見。
其實這些都是楊廷和故意的,這些日子參奏陳瑀的折子不少,他也知道,這些根本撼動不了陳瑀,他隻是想在正德心中種下一顆種子罷了。
春風和藹,嫩綠的柳芽緩緩滋生,随着春風飛舞招展,京師碼頭前,陳瑀正在送别張璁。
陳瑀這份情誼對張璁來說是難能可貴的,他張璁隻是一個觀政進士,何德何能能得到陳瑀的青睐?他發誓,此後定當報答陳瑀!
“南直隸那邊多是楊廷和的人,我本不想讓你去南直隸的,但是這也是對你的一番考驗,你莫要怪我。”陳瑀道,“如果你和他人一樣外調為官,六年的察舉太長了,而南直隸是個機會,你好好把握,有任何事和内廠聯系,我會第一時間知曉的。”
“老師您對我的栽培,張璁沒齒難忘,您說過,即便前路荊棘,也會一往無前,我張璁豈能給老師丢臉?即便那邊千萬難,張璁也不懼怕!”
“我相信你!”陳瑀望着碼頭的船隻,“時辰不早了,你該出發了,記着,隻要我陳廷玉為官一朝,就決計會保護你!”
張璁眼中已經泛紅,他此刻也不想說太多的豪言壯語,隻是重重的點了點頭,上了船後,對陳瑀揮了揮手,便進了船艙内。
望着遠去的船隻,沈飛在一旁不解的問道,“大人,為何對這進士這般上心?”
“我日觀天象,此子日後定當有大作為!”陳瑀隻是在為自己做後手準備,他知道張璁在嘉靖朝的影響力,現在能動動嘴皮子便能買了一個人的心,他陳瑀何樂不為?
不過他知道,但是别人卻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小小的觀政進士,在後朝究竟會有多麼大的影響力!
“天象不都是夜觀麼?”
“咳咳……嘴誤嘴誤。”陳瑀悻悻的笑了笑,臉上止不住的尴尬。
以正德這能鬧騰的性子,想要他有個後代,無異于癡人說夢,曆史不會被他這一隻小蝴蝶扭動的,想要順應曆史發展,後面的路必須先要鋪開。
此次察舉結束,中間有個小的升任,這隻是個小小的人事變動,并沒有人在乎,小到連楊廷和都不成注意。
他望着碼頭的官船,臉上帶着笑意,“來了。”
就在張璁的船隻走了不久,另一首船緩緩的駛入碼頭,碼頭變人來人往,纖夫轎夫漕運苦力穿梭。
一個中年人,頭戴四方高帽,身穿對襟長儒衫,着皂靴的男子緩緩的朝陳瑀方向走來。
一别已經有了幾個年頭,但是陳瑀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異樣,他已經不像當初在兵部任主事那般,當初的他,雖說精明幹練,但是眼神中多是一種糾結和迷茫。
而現在,他好像如脫胎換骨一般,就好像佛家說的那種靈台被開啟,徹底大徹大悟了。
王陽明在離開京師,被貶低到龍場的時候,他怨恨過陳瑀,實際上在龍場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怨恨過。
直到那一天,他望着滿天星辰,徹底頓悟之時,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他終于明白陳瑀臨行前對他說過的那句,“你會明白我良苦用心的!”
非但如此,陳瑀在京師說的那些話,他竟然全部都明白了,也就是那個夜晚,他望着星辰大海,想着陳瑀說過的,“為何朱子之說就一定是正确的?”
他之前認為讀書人能說出這樣的話,那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可是現在,他推翻了朱子學說,創立了他獨有的“心學”。
如何成聖賢,他一時間也明白起來,“天地雖大,但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悟出了心學的精髓,“知行合一”。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陳瑀,從某種方面來說,陳瑀是他的恩人,是他頓悟的恩人,如果沒有陳瑀,可能他現在還在郁郁不得志的在格物。
夢想是美妙的,卻也又是那麼的苦厄,當你沒有觸及到他的時候,你整日惶惶不安,如遊魂一般,你越是想要得到它,可有時候你會發現他離你越來越遠。
也就是這樣的逐夢道路上,直到一天,你摸到了,那是一種解脫,那是一種心如幾鏡的超脫。
回想之前對陳瑀的種種,他才覺得自己究竟有多麼的可笑和可悲,而此刻陳瑀竟不計前嫌,以察舉給他升任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陳瑀才是有大智慧之人。
那個時候他一直以為陳瑀和劉瑾沆瀣一氣,可是後來陳瑀做的種種,他才明白了,想要在這個年代為大明做一些事,究竟有多麼的困難,但是陳瑀卻是那麼做的,知行合一對陳瑀來說卻是最好的解釋!
呼吸着春風夾雜着運河河水的濕腥,帶着滿懷自信,又一次登上了京師碼頭!
不遠處站着一個年輕人,含目而笑,久别重逢,忘卻過往,王陽明快速來到陳瑀身前,躬身行了一個書生禮。
“王大人這是何故?”陳瑀可不敢接受這一拜,若是日後被人知道王陽明給他陳瑀行了這麼大禮,還不得扒了他的皮,罵遍他十八代祖宗啊!
“陳大人用心良苦,受得起這一拜,以往是守仁糊塗,陳大人以德報怨,乃真聖賢也。”
“别相互恭維了。”陳瑀笑道,“我本是送一學生赴任,恰巧知曉王大人今日抵達京師,這便不請自來迎接,大人不怪吧?”
“慚愧慚愧。”
“王大人在廬陵為官時,政績斐然,盜賊多除,大興水利,嚴懲貪墨和兼并,受百姓愛戴,今調回吏部,也是實屬應當,這裡面可沒有一點點政治雜念!”
大家都是明白人,雖然有些話陳瑀沒有明說,但是王陽明怎會不知,他含笑道,“大人大可不必解釋,是非曲直,自當看着明白。倒是大人費心了。”
嘿,果然是頓悟了,這要擱在以前,怕是少不了對陳瑀一番質疑,質疑他是不是要拉攏自己,才把自己調去吏部諸如此類的。
“那咱也不寒暄了,楊尚書已在酒樓設宴,吏部有部分同僚怕已經在等候了,天色不早,我等便過去吧。”
這一舉動,也徹底的将這個大佬拉入了他陳瑀的陣營,得到這個大佬,無異于如虎添翼,陳瑀此刻滿滿的成就感!
将王陽明調入吏部是陳瑀和楊一清商量後的結果,楊一清也頗為看重王陽明,尤其是聽聞他的經曆之後。
聖人也是需要吃飯的,聖人也喜歡喝酒。
酒桌上王陽明将自己這幾十年來的過往一一告訴了這些同僚,有幾個感興趣的,頓時當即表示願意學習王陽明的心學。
陳瑀那個無奈啊,合着王大人到這來傳教來了,而且他的心學好像還很受歡迎一般。
這就不能不說是個奇迹了,這個時代讀書人,誰不是以朱熹的理學為主導思想的,真是想不到他們竟然也能這麼輕而易舉的就接受了王陽明獨創的心學。
當然如果讓他們一下子就接受王陽明的心學,那無異于扯淡,其實心學也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沉澱和發展的,從宋朝陸九淵開始,心學便若有若無的在民間傳開。
到王陽明這裡隻是說逐漸成熟起來而已,如果你突然說你創了個心學,然後要推翻朱熹的理學,估計這話說出來就被讀書人口水噴死了。
所有的學說形成,都是經過幾十甚至上百年的沉澱才能被接受的!
無論如何,這一頓飯吃的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