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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790 2024-08-29 11:11

  一勇之夫,雖萬人敵何有哉?

  朱厚照卻覺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明明練了多次這種三箭齊發,怎麼會一開場就……定是太緊張的緣故。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射箭。
不是每個皇帝都有隋煬帝那麼厚的臉皮,因為做詩做不過人家就殺人。
他一定要堂堂正正的贏。

  定神之後,他的箭更是同流星一般射出去,這下他沒敢玩太多花樣了,畢竟箭的數目都是有限的,關鍵還是要看射中的獵物。
錢甯比朱厚照還要緊張,他在輸贏之間反複搖擺,心肝仿佛在滾油裡炸。
可在千鈞一發時,他忽然回憶起劉瑾的告誡——那就是“別拍無趣的馬屁,別把爺當傻子糊弄。
”可在這種時候,若是贏了,那不是把皇上的臉放在地上踩嗎?
那就隻能看似竭盡全力一般輸了。

  打定了主意,錢甯卻開始玩起了花樣,什麼流星趕月,什麼犀牛望月,動作如蝴蝶穿花般華麗,準頭也不錯,可因著擺動作浪費了時間,那比得上朱厚照一箭接著一箭緊湊。
最後評判,毫無疑問是朱厚照勝了。

  朱厚照看著滿地的斑鳩,笑道:“今兒就吃斑鳩宴。
錢甯啊,這是在比獵物多少,又不是演練技巧,華而不實,可非久長之器。

  錢甯一臉羞愧狀:“萬歲教訓的是,萬歲施謀用智,策略得當,不僅有將士之勇武,還有主帥之韜略。
不似臣,隻想著表麵風光,卻是丟了裡子。

  這下馬屁又拍到位了,朱厚照不免生出得意之心,他下意識就去看月池的神情,本以為能看到滿心的敬佩,誰知卻見她似笑非笑看著錢甯,察覺到他的視線後,又對他揶揄一笑。
猶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朱厚照適才的興奮自豪消失殆盡。
他穩住心神,一行人又下山去了廣寒殿。

  廣寒殿曆史悠久,是遼國耶律皇後的梳妝樓。
太宗皇帝為了以先朝教訓警示後人,並沒有把這座宮殿拆毀,還多次在這裡宴請翰林學士。
後世子孫當然也要有樣學樣。

  大家歡聚一堂,新鮮的斑鳩菜如流水一般端上來。
月池定睛一瞧,有刷上蜂蜜,烤得皮酥肉嫩的炸斑鳩,有用上好紹興酒做成的紅亮可人的煎釀斑鳩,有與豆腐蔬菜一道剁成的斑鳩丸子,還有加上靈芝和花膠,精心煨製的斑鳩湯。
月池挑挑眉,光祿寺自從整頓過後,做得飯是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啊。

  月池正準備夾一塊炸斑鳩嘗嘗,就聽朱厚照在上首道:“太醫院時常告誡朕,飯前喝口湯,不必用良方。
諸位都乃國之棟梁,於細枝末節,更當注重保養才是。

  衆翰林沒想到皇上竟然如此關懷備至,個個都萬分感動,當即都在小太監的服侍下喝了一碗雪白香濃的補湯。
月池也隻能隨大流,心道:“這滋味倒是不錯,不過,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又看我了?
”她一想又在暗地嘲笑自己,未免太把自個兒當回事了,她又不是孝宗皇帝。

  她正思忖間,耳畔忽起絲竹之聲。
她縱目遠眺,廣寒殿正對太液池,池上一葉小舟,樂聲正自舟上而起,穿林度水而來,宛如鶯歌斷續,悅耳娛神。
朱厚照又適時舉杯,今日所飲的酒是竹葉青,青綠透明的酒液盛於胎薄玉潤的瓷杯中,宛如一塊翠色欲滴的琥珀。
月池輕輕一嗅,除了酒香,竟還有茉莉花香,想必是浸了花瓣。
這一口下肚,一股辛辣從腹腔直上,真是好酒。
她忙動著把酒氣壓下去。

  她自覺臉上有些發熱,不由動念觀察旁人的舉止。
這時,她才發現,大家竟都有些禁不住的意思,畢竟是初入官場的年輕人,哪裡受得了美景、美酒、美食、美曲的四重夾攻。
有些人的坐姿鬆懈,有些人的意態閑適,早不複先前的嚴陣以待。
目睹這一番情景,月池心中的弦卻緊緊繃緊。
不對勁,朱厚照連登基時的賞銀都不願給,他此番花大價錢招待人必有所圖。
如是為了籠絡,太祖、太宗的實踐經曆早已告訴他,單用享樂禮待來腐蝕人心是不頂用的。

  她正沉思間,朱厚照居然又叫舉第二次杯了。
這下,月池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卸下衆人防備,以便試探。
果不其然,在一位庶吉士做詩誇贊朱厚照射箭的英姿之後,他在勉勵之後,隨即就歎了口氣:“一勇之夫,雖萬人敵何有哉?
【1】兵多將廣,人強馬壯,方是天子之幸。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在鋪墊。
月池明白了她坐在這裡的緣故,就算是說相聲,也得要兩個人啊。
他是逗哏,她就是捧哏。
月池接口道:“萬歲可還是為韃靼而煩心?

  朱厚照馬上接口道:“又豈止是韃靼。
諸位愛卿長於民間,可知,軍事衰勢,因何而來?

  此話一問,首當其沖的就是狀元董玘。
董玘與梁山伯是老鄉,同為浙江會稽人,他是當地出名的神童,八歲就能吟詩做賦,今年不過堪堪十九歲,就已高中狀元。
更難得是,他為人剛直不阿,有讀書人特有的清正之風。
當日觀春榜時,穆孔暉與月池同去之事傳開後,衆人議論紛紛,齊齊去穆孔暉所住的旅店打聽。
而董玘卻緊閉房門讀書,頗有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氣度。
就為這個,朱厚照才將他點為狀元。
而董玘父親是黟縣知縣,知縣是一縣之長,最重要的事務一是賦稅,二就是勞役。
是以,董玘對此事顯然是有一番見解。

  他也直說了出來:“萬歲容稟,臣以為,國朝軍事之衰,關鍵在兵額不足。

  朱厚照聞言不解道:“祖宗法度,軍戶世代相襲,一旦入籍,永不脫籍。
每一軍戶先由長子充軍,次子、三子則為軍餘。
即便全家都亡,還會從原籍勾族人頂充。
嚴密如此,怎會不足?
”這也是他真正想不明白的,若說是官員懈怠,可往年也曾下狠心申斥多次,怎得還是無效。

  董玘歎了口氣道:“《史記》有言,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
如不是連基本的溫飽都無法維持,軍戶何至於不惜一切,四處逃亡。

  月池挑挑眉,看來,她不止要捧朱厚照,還要捧一下小夥伴:“我朝開國時規定,一軍授田五十畝,然而,屯軍子息繁衍,人數增多,良田不足,也是常理。
不過,也不至於連溫飽都不足吧?

  董玘搖搖頭:“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朝廷還可另謀他策,關鍵是將官和當地大族大量占據屯田,數目之大,令人發指。

  真個就這般直白說出來了,衆人以既敬佩又畏懼的眼神看著他,就連月池也不由感慨一句,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朱厚照的回應是,當場賜禦酒和禦膳,又親自下階撫董玘的肩膀道:“愛卿不愧為淑質英才,可歎朕高居廟堂,竟不知軍戶已苦至如此。
不知愛卿可有良策?

  月池也期待地看向董玘。
誰知,董狀元在酒壯英雄膽之下,又直言道:“臣以為當秉公執法,嚴正法紀!

  這八個字端得是鏗鏘有力,可說了等於沒說。
地主階級是皇權的基石,而侵占土地是地主刻在骨子裡的本能,甚至可以說大明朝就沒有遵紀守法的地主。
你直接讓皇帝去秉公執法,不是等於明火執仗刨王朝的地基嗎?
輕則是群起而攻,迫使皇帝妥協,重則就是金鑾殿直接換人了。

  朱厚照臉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再拍了拍董玘,鼓勵道:“還是得出個章程來,愛卿不妨細思。

  他又看向了榜眼顧鼎臣。
顧鼎臣是商戶,還是其父與婢女所生,說來,他的身世與月池相似。
其母備受大婦虐待,日日遍體鱗傷,蓬頭垢麵。
而顧鼎臣本人也被遺棄在外,被好心磨坊主收養,若不是他科舉高中,隻怕迄今不知身世。
他長到三十二歲,還未曾見過生母一麵。
這樣的家庭長出的孩子,自小就學會了謹慎、小心、八麵玲瓏。
他不敢像董玘那般直抒兇臆,更不能任由這個在皇帝麵前表現的機會白白溜走,再三思索下,他選擇了一個非常安全的話題,那就是馬政。

  顧鼎臣答道:“臣以為軍馬日漸匱乏也是一大原因,百姓養馬,到底非長久之策,蓋因中原之地,本就不適合養馬,臣以為不妨大力推動茶馬互市,甚至可以開辟新的交易之物,蕃邦素來窮困,我□□之好物,他們隻怕樣樣都需。

  月池挑挑眉,這倒不失為好辦法,隻是茶馬貿易因何衰退,她還沒搞清楚,還需要細細查探。

  朱厚照顯然也將顧鼎臣的話聽了進去,不僅賜酒,還賜他簪花。
顧鼎臣雙手顫抖接過那朵金帶圍簪到頭上,臉上的自豪滿足之色,是壓都壓不住。
月池心下發笑,在朱厚照這裡,窮才是使他進步的根源,為了省點賞賜的費用,居然連“四相簪花”的典故都用起來了。

  這是《夢溪筆談》裡的一個故事,說得是北宋時,韓琦任揚州太守時,衙門的花園裡,一株名喚“金帶圍”的芍藥開了四朵花。
此花花瓣上下皆紅,隻有中間一圈黃,故此得名。
韓琦因此邀請了王珪、王安石、陳升之一同聚會,宴上他們也一人簪了一朵花。
如故事自此而止,不過是一段尋常文人雅事,可奇得是,此後數十年中,這四人竟然相繼做了宰相,這就為故事蒙上了靈奧色彩,因而也流傳至今了。

  因為這個故事,這小小一朵芍藥花,不僅象征著恩賜,更代表帝王的期許。
翰林院編修謝丕和其他庶吉士的目光更加炙烈。
還不等朱厚照的目光完全移過去,謝丕就開始侃侃而談,隻是,他一開口,便驚動四座,足以證明在現在的官員班子和皇帝的腦回路,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臣以為,軍隊之弊政,莫甚於內臣典兵。
如今的九邊鎮守,依仗權勢,橫行無忌,殘害軍民,理應嚴懲。

  這閣老的兒子果然比知縣的兒子要多幾分膽色,一上來就往肺管子捅。
朱厚照頃刻色變,但他這些年到底長進了些,默念了幾句大局為重後,就打算來幾句場麵話準備敷衍過去。
可謝丕看起來卻不願意就坡下驢,他直接跪下道:“萬歲,九邊鎮守太監貪汙軍餉,私役軍士,空耗俸祿,有功則冒領功勞,有過則推卸責任,為禍之深,不可姑息,還望萬歲從嚴處置,以正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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