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心驕意大,豈有餍足時。”————————【明史·萬國欽傳】
楊儒有些不高興了,認為劉繇在無意間貶低了他,對此說道:“你這是什麼話?老夫掌兵多年,麾下精兵,如何也比隴上屯兵要強。”
劉繇語塞,深知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補救道:“楊公、楊公!護羌兵馬骁健,誰人不知?隻是韓遂部将成公英駐兵襄武,麾下羌漢諸軍計二萬有餘,我等縱要進擊,也得多聚兵馬才是。”
他這話其實是默認了他隴西郡的兵馬不強,可世上總是很難做到兩面讨好,劉繇為了不得罪性情急躁的楊儒,主動忽視了随他一同從隴西逃至漢陽的典農校尉馬宇。
馬宇當初身為侍中、又是曾經重臣馬日磾的族親,在朝中以前也是極有分量的。若不是馬日磾被罷黜閑置,馬宇又哪裡會淪落到雍涼、隴西這種地方?又何至于因為不擅兵事而灰頭土臉的戰敗逃竄、最後被上官劉繇輕忽怠慢?
他語氣裡不免帶了幾分怨氣,道:“我麾下不過是隴西屯兵,算不上久經操練。即便與楊校尉合兵,也是兵不滿萬,守禦冀城已是不夠,哪裡還能再圖進取?依我之見,還是在冀城坐等皇甫将軍派來援軍吧!聽說馬、蓋二位将軍已經在路上了,彼等戰勝之師,兵力逾萬,何不靜待其至,再做合擊?”
馬騰好歹也算是馬日磾親口承認的扶風馬氏成員,想到今後馬氏複興,還得靠在自己與馬騰身上,曾經瞧不起馬騰的馬宇此時也轉變了觀念,想着要為馬騰多争取一些立功的機會。
作為皇甫嵩的姻親,漢陽太守射堅此時也不贊同鐘繇、劉繇等人急于進兵的想法:“皇甫公當初的軍令僅是虛作聲勢,以恫吓成公英不敢進兵,實則調安集将軍返軍攻陳倉。如今右扶風雖屢傳捷報,然軍令未下,援軍未至,我等豈能擅自動兵?”
别駕閻溫此時也跟着附和道:“城内空虛,近日裡我等小心戒慎,唯恐洩露風聲,為成公英所探知。如今馬騰、蓋順等軍未還,我等理應堅守以待,為何反是要示弱于敵呢?”
以射堅、閻溫為首的關西士人都不同意主動進攻的主意,這讓鐘繇大感為難,他也覺得此事冒進,但又耐不住劉繇等人的苦苦催逼。他皺了皺眉頭,擡眉看向末座的位置,呼喚道:“陸君、陸君!”
坐在末尾的是一個年近三十的英俊男人,他容貌雄壯,身上帶着江東士人特有的平靜溫和,此人正是冀城令陸儁,吳郡陸氏出身,已故平南将軍、會稽太守陸康之子。因為陸康遠在江淮,卻時時不忘向長安朝廷輸送貢品及孝廉,深得皇帝贊許,在幾年前便诏拜其長子陸儁入朝為郎中,以示優待。陸儁為人沉默寡言,低調謙遜,擔任郎中沒多久便調任冀城令。
雖說是州治、郡治之長,但在一衆二千石面前,身為縣令的陸儁還不夠格。他也不通軍事,每次集會,都知趣的在末座充數,偶爾附和幾聲,散會後便與州從事、郡功曹們籌措軍需,也算是任勞任怨、不惹是非。
陸儁這回也以為不會有什麼事落在他頭上,他剛才正在想當初江東孫氏作亂,父親死了也沒能回去居喪服孝。如今江東歸附,自己或許可以在打完了韓遂之後請幾天喪假,回吳郡祭掃亡父墳茔,連帶着看望家中的叔伯兄弟們。
他記得來長安的時候幼弟陸績還隻是個愛吃柑橘的孩子,離别送他的時候陸績也是抱着橘子不撒手,直到陸儁上車後才戀戀不舍的将橘子送給他。陸儁想到當時那溫馨又逗趣的時刻,忍不住輕笑一聲,恍惚記得陸績今年應該虛歲十歲了吧?還有那個年紀比陸績大,輩分卻比陸績小的侄子陸遜……
“陸君!”
見對方沒有反應,反倒發出一聲輕笑,鐘繇不禁皺了皺眉。離陸儁最近的是負責記述政令的漢陽郡吏姜冏,他将衆人都将好奇的目光投過來,便放下筆,輕輕拉了下陸儁的袖子。
“喔。”陸儁這才回過神來,既尴尬又慚愧的向衆人告罪一通,繼而看向鐘繇:“使君有何吩咐?”
“關乎進軍之策,座中諸君各有争論,我實難抉擇。陸君沉靜有智,不知意下?”對陸儁的集會走神,鐘繇視而不見,他謙和的垂詢着,真真像是一個從谏如流的賢明上官。
陸儁根本不擅兵家之事,他經常在這種會議上裝聾作啞、藏拙掩晦,旁人對此心知肚明,見他不争風頭,也沒那個閑心故意讓他出醜。如今被同樣深知情況的鐘繇将其提了出來,旁人就有些捉摸出滋味了,因為陸儁的回答幾乎是顯而易見的,那麼提問者鐘繇的回答——也可以說是顯而易見的。
果然,陸儁面露難色,他還做不到老實坦誠的揭自己的短處,直言不擅軍事。“以少勝多,古來鮮有,如今韓遂大敗,消息正該傳遍雍涼。我軍可邊做整頓,邊待成公英軍心動搖,倘或有變,再議進兵不遲。”
他的想法是在等待觀望的過程中,馬騰等軍都早已經來了,那時候雙方軍隊數量上的優勢一旦逆轉,出兵自然就是闆上釘釘的事了。聽到這個答案,鐘繇自以為事情算是解決了,就連不知兵事的陸儁都認為可以相機進軍,又遑論其他呢?
于是鐘繇不顧射堅等人顧慮重重的反對,下令讓人散播韓遂大敗的消息,鼓舞漢陽、隴西等地豪強,擾亂成公英的軍心,最好能做到讓其衆不戰自散。而與此同時,鐘繇不忘擴大自己的實力,以免以後論功行賞的份額太小,在私底下特意尋到了州從事楊阜,希望他能召集漢陽等郡豪強提供家兵部曲,暫時歸刺史府統一調度。
楊阜誤以為鐘繇心裡仍未打消在馬騰等人來之前先奪此功的危險想法,同時也不願白白将自家部曲貢獻出來。若是危急存亡的關頭倒也算了,偏是即将大獲全勝的時候,誰也不願意幫鐘繇這個關東人出力,出口拒絕自然是應該的:“骠騎将軍事前未有軍令許我等趁勢出兵,依在下看,既然皇甫公遣派了平狄、虎威二将軍前來,可見是未有許我等獨自進兵之意……使君何必執着于此呢?”
鐘繇心裡着惱,自從他到雍涼以來,可以說是舉目無親故,而這些征辟的幕僚都是雍涼名士,彼此相處并不算很和諧。相比之下,漢陽太守射堅因為關西士人的緣故在雍涼如魚得水,許多政令對鐘繇來說不便于行,但經過射堅的從中轉圜卻能順暢無阻。放在以前,鐘繇還不明白為何地方郡守與豪強往往矛盾不可調和,現在設身處地,他才深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