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勇謀之将以禦敵,先使之迎於敵所從來之方。”————————【孔叢子·儒服】
“楊阿若果然是在張掖?”嚴幹欣喜的看向祝公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也不用再往西行,去酒泉郡苦苦尋找了。楊阿若以俠義之名聞于涼州,不但河西四郡各家豪強與其熟識,便是酒泉郡附近的羌氐部族也不乏慕其信義的。嚴幹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到楊阿若,利用他各方通吃的身份助他們策動河西四郡。
祝公道點了點頭,牽馬款步,目光悠然深遠,注視着遠處的山巅:“此人雖與豪強結好,但黃氏反叛、郡守被殺,他仍是知道忠義在何處。在黃昂等人緝捕他之後,楊阿若與龐淯一路東逃,聽說是要尋援兵報仇。可是局勢若此,援兵難覓,所以此人便暫時蟄伏,藏于山中羌氐之間。”
“氐池?”嚴幹緩緩道出一個地名,這是張掖郡南部的一個縣邑,地處祁連山腹地,難得水草豐滿、土地平坦,曾是羌氐等族農牧的聚居地,後來漸次有了漢人,彼此融合雜居。楊阿若深受一些羌氐部族擁戴,若是他逃在這裡的确可以借助羌漢混雜的局勢掩飾自己的行蹤。
祝公道沒有說話,兩人于是并肩前行了數步,直到通過一條岔路,走上幹道,才慢慢的看到人煙。氐池城外有一處亭裡,緊挨着山腳下、河水邊,亭長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他不斷接待着往來行旅,倒像個店肆老闆而非負責治安緝捕的基層官吏。韓龍對此似乎很是熟悉,他在馬背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無師自通的從馬背上溜了下來,一路小跑進亭一邊老氣橫秋的說道:“溫一壺酒,炙一碟羊肉!”
“你小子哪來的錢?”祝公道下意識的摸了下腰間,發覺錢袋還在,不免松了口氣。這幾年在外的經曆讓祝公道深切明白豪俠與遊俠之間的區别,他當年仗劍出行,一路上也遇到過囊中羞澀的時候,所幸還能靠着好友接濟。如今遠至西涼,熟悉的好友不再,身邊又多了張嘴,他手上的盤纏怎麼也得省着點花。雖然如此,祝公道仍未讓亭長将把酒菜撤去,反而讓人再添一碟炙肉,對韓龍瞪視一眼:“一會若是付不了賬,就随意尋個羌人拿你賣了。”
“那可得賣貴點,至少得一百個通寶!”韓龍嘻嘻笑着,他早已挑中了一處最好的位置,一邊與祝公道耍貧嘴一邊拿衣袖擦着老木桌子,殷勤的看着嚴幹,眼神裡的暗示不言自明。
“這小子摸到我鞍鞯上的錢了。”嚴幹忍俊不禁的坐下,将劍擱在腿邊,為自己與祝公道倒了一杯酒,再給韓龍倒了杯熱水。他沖祝公道舉杯共飲,接着又續滿:“接下來你還要往西走?”
“至少得看一眼玉門關。”祝公道手中拿着第二杯酒,在唇邊輕抿,韓龍正大口喝着熱水、目光緊盯着遠處爐火上炙烤的肉,似乎對他來說,肉比酒更有吸引力。祝公道緩緩收回目光,語氣沉穩且安靜,說出的話仿佛經過了他的深思熟慮:“若是錢還足夠,就買一匹老馬,往西域去看看,聽說蔥嶺之外還有月氏、安息,而安息之外又是什麼呢?如有機會,真想親眼見見啊。”
“你連方今天下都未能走完,居然就奢望起嶺外之地了。”嚴幹心裡其實也很向往,這廣袤無垠的世界有太多事物值得他流連忘返,可不是所有人都如祝公道這般來去自由。祝公道能抛棄家族,是因為他還有一個族親祝奧在替他承擔家族興衰的責任,但嚴幹不行,他心裡裝的太多,做不到這樣逍遙自在。
“早些走好,你看正是晚了一步,就被你趕上了。”祝公道意有所指,他放下杯盞,輕聲說道。
嚴幹知道他還是不願意牽涉進時局,隻是恰好遇見,便處于朋友情誼幫他一把。于是他敞開問道:“楊阿若當真在此地?”
“他來張掖以後就改名了,現在該喚他楊豐、楊伯陽。”祝公道糾正道:“山中僻遠,他每隔幾日就得來這裡打探涼州消息,今日我陪你等,若遇不見,明日我走之後,你接着在此等他。此人相貌姝麗,遠非常人,你一眼就能認出來……對了。”他停頓了一下:“他最忌諱這個,你不要多看他。”
嚴幹心裡隐隐想起一些關于此人的傳言,仿佛明白了什麼。
随着一陣寒風吹過,伴随着一股濃郁的羊肉香氣,沉默寡言的亭長端來兩隻陶盤放在桌上。韓龍毫不客氣的伸手去抓,燙的一邊往手上吹氣一邊往張嘴去咬,啊嗚啊嗚的吃了起來。
“讓你見笑了。”祝公道無奈的說了一聲,也拿起筷箸準備吃起來。
嚴幹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剛要說話,忽聽得亭外傳來一陣馬聲,正拿起刀準備劈柴的亭長立即站起迎了過去。不多時外間便傳來了漢子們爽朗的笑聲,其中夾雜着一道低沉的笑聲卻格外讓人注意。
“聽這聲音,是楊阿若來了。”祝公道也一時改不了口喚他楊豐,伸筷往門口一指:“這裡的亭長與他是舊交。”
“什麼?楊阿若來了?”韓龍丢下一塊沒吃完的羊肉,一邊舔着油膩的手指頭一邊作勢要往外躲去:“我先藏起來。”
嚴幹好奇的問道:“他來了你藏什麼?”他看了眼早已習慣的祝公道,明白這裡面顯然是有故事。
“楊阿若可是涼州有名的遊俠兒!”韓龍一副不可思議的看着嚴幹,語氣認真。
“那又如何?”嚴幹心說你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難道還得罪過他?
“我以後也是要成為比他還厲害的俠客的!”韓龍再一次說出自己的志向,他看着嚴幹仍是疑惑的神色,又一本正經的加了一句:“所以我現在不能見他,一見他,我就要和他比鬥,兩人之間隻能勝一個。你有見過兩隻老虎在林中相見麼?就是這個道理。”
“那他也算是聞名河東的劍客,怎的不見你避他?”祝公道向嚴幹無奈的笑笑,玩笑的問道。
“别。”嚴幹立即舉手,擲地有聲:“我隻是個讀書人。”
祝公道大笑幾聲,再不言語,隻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将欲逃走的韓龍,将他按在座席上,揶揄道:“怎麼,怕的肉也不想吃了?”
“才不是。”韓龍到底禁受不住炙肉的誘惑,滿不情願的坐了下來拿起丢下的半塊羊肉繼續嚼了起來。
這是楊阿若也已走了進來,一雙鳳眸往驿亭中淡淡掃視,目光立即定在祝公道幾人身上,他邁着大步走過來,低聲道:“公道不是要去玉門關麼?如何又去而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