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三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胃宿,等到拂曉時分,牽牛星漸漸挪移到南天正中,來自南方的季風也開始吹拂。
“南風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
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
陽光普照後,從虞舜時代起就流傳在安邑一帶的歌謠再次傳遍鹽池裡外。
解池内蘆葦濕地環繞,水禽候鳥族聚,且有銀泊萬頃,浩淼廣闊。
進入季春三月後,晉南多刮東南風,風速為四季之冠,使得解池的鹽水加速蒸發,凝結成鹽,鹽花的形狀晶瑩透明,形狀萬千。
最後闆結為鹽堆,一座接着一座,遠看似皚皚雪山。
在這片雪白的世界裡辛勤勞動的,是隸屬于晉卿魏氏的鹽工們,他們常年勞作,皮膚曬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蟻。
他們在烈日下的鹽場上十人或五人一組,氣力大者先用銅制的斧鎬在巨大而堅硬的鹽山上刨出一道裂縫,然後其他幾人雙手各持一根木棒插進縫中,合力把一塊鹽闆從整體上撬下來。
再敲成碎塊,碾成鹽末,倒入他們妻女織得極為細密的葛麻布袋裡。
之後會有鹽吏趕來辎車裝載鹽袋,通過塗道運往安邑、新田、平陽,乃至于太行以東的邯鄲、朝歌、溫等地。
亦或是從孟津渡河,送達成周,作為晉國不多的貢品之一。
當然,這所謂的“貢品”也是要收錢的,魏氏可是出了名的做生意絕不吃虧,鹽池不需要像海鹽一樣伐木煮之,使足力氣挖就是,年成好的時候産鹽六萬鐘,差的時候也有四五萬,勉強能滿足晉地的需要。
腳下的環境殘酷,頭頂的太陽暴烈,鹽工們的壽命通常不長,但魏氏不允許從事這一利潤百倍行當的人遷業。
隻能一代接一代地做下去。
但近一年來,魏氏的世子卻給了他們機會,他開始在鹽工中選拔能吃苦耐勞,身體健壯的男子入伍從軍。
訓練“魏武卒”。
鹽工們能吃苦,會合作,極其适合成為兵卒,一時間魏氏内不乏吹捧之聲。
但剛從新田見識了趙鞅戰勝之威,歸來幫父親打理安邑事務的魏駒卻開始懷疑。
自己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憑借他們與趙無恤一較高下。
趙武卒已經證明了自己,可他的魏武卒,卻僅僅有微不足道的小勝。
“畢竟我隻是刻意效仿,附其尾骥而已。
”他一時間有些灰心喪氣,直到負責交聘、貨殖的堂弟令狐博前來通報,說是趙氏有使者到安邑來了。
……
魏駒不親自出面,而是讓令狐博接見了趙氏的使者,又喚他來商量。
“趙氏意欲何為?
”
令狐博眼中閃着光:“世子,趙氏是想從魏氏處購鹽,數量還不小。
每年足足需要四千鐘!
”
“這麼多?
”魏駒一時間有些驚訝,這相當于鹽池每年十五分之一的産量了。
晉陽一帶有不少鹵地,可以鬻堿為土鹽,歲産近萬鐘,雖然質量和口感不佳,但趙氏往年通常靠這些土鹽自産自用,隻有新田下宮、溫幾處需要池鹽。
今年是怎麼了?
趙氏怎麼對鹽的需求突然提高了如此之多。
“肯定是因為西魯缺鹽,趙子泰向中軍佐求救,趙氏自産的鹽業隻是勉強夠用,所以便将主意打到了解池上!
”令狐博平日接觸國外和貨殖事務較多。
對二月份開始的齊國禁鹽策知之甚詳,一下子便料定這些鹽的流向必然是魯國一帶。
“我父的意思是什麼?
”
“如今趙氏方強,下軍将不好推脫,便以貨殖之事交由世子來處理為由。
将彼輩打發到此了。
”
聽聞父親将這重要的貿易交給自己處理,魏駒感動之餘,也羞愧難當。
如今知趙兩強對立,太行以東戰火未熄,正是自己為宗族謀求壯大的時候,怎能因為成就不如趙無恤而自暴自棄呢?
就在這時。
善射的武夫呂行進言道:“既然家主讓世子自行抉擇,那不如拒絕趙氏的請求,讓趙無恤乏鹽,叫他手下的趙武卒全身無力,連箭都射不準,何如!
”
“不可不可。
”令狐博連忙揮手制止了呂行的話。
“阿行糊塗,如今趙氏挾大勝之威,其勢方強,怎能斷然拒絕,使得趙氏怨恨于我?
”
呂行氣哼哼地别過頭去,而令狐博則眼睛發亮地建議道:“不如這樣,趙氏攻略齊衛,掠回了不少俘虜和錢帛,這可是讓彼輩出皿的好機會啊。
池鹽賤賣隻需三百空首布一鐘,如今趙氏急求,不如貴賣至兩千空首布一鐘,四千鐘鹽,可以收到數百萬空首布币了!
”(晉國貨币為小型尖足空首布,重量和購買力大概是大型齊刀的一半)
魏駒起身在室内踱步,思索了片刻後卻否定了這個可以輕易賺取大量錢帛的機會。
“不,這樣也不行。
”
他教訓令狐博道:”既然你知道趙氏強勢,奈何為了一點财貨而提高鹽價刁難他們?
吾等是卿族,不是商賈,追求的不全是利潤。
天下産鹽的地方又不止齊國和安邑,此處求不到,以趙無恤的性情,自然會往别處想辦法,到那時候,怨恨照樣會結下。
這是個雪中送熱炭的機會,就按照原價,以五百錢一鐘售賣,但隻能賣三千鐘。
“
他魏駒可不傻,才不會當那張羅泛舟之役卻沒得到回報的秦穆公,人情他要收着,卻也要給趙無恤添點麻煩。
”鹽池中的鹽除去魏氏囤積的幾萬鐘外,隻夠供應晉國六卿大夫,還有周室幾處食用,此增彼減,若增加售賣給趙氏的,其餘幾處自然就少了。
世子,是動用囤積的鹽,還是……“
魏駒摸着短須思索片刻後有了主意:“動用兩千鐘,再削減賣給範氏的一千鐘鹽……”
父親的心思,魏駒在回來前已經弄清楚了,魏氏未來将重點是穩定知、魏關系,同時向趙氏示好,但又不好由魏侈出面,所以就交由兒子魏駒來處理了。
範氏是魏氏仇敵,因為舊仇不賣鹽給他們也實屬尋常。
這态度也是在向知氏暗示一點:魏氏與範氏之間已經有整整四代人的仇怨了,兩家矛盾不可調和。
你隻能選擇一家為盟友!
強大者可以逼迫弱小者站隊,但六卿中發迹最晚的魏氏,也可以利用手裡的鹽池來強迫強卿做出選擇!
在魏駒下定決心後,與趙氏的貨殖貿易很快就談妥了。
魏氏今後一年内,每月會供應三百鐘池鹽,從砥柱以東直航到已經換上了趙氏玄鳥旗的棘津,再運到陶丘,沿着濟水抵達郓城。
三月中是出航的好時候。
按照慣例,魏駒命令主管船隻的舟吏将一條條船翻個底朝上,檢查有無漏洞,他則向宗廟進獻鰓魚,以祈求麥子顆粒飽滿,也祈求航行順利。
随後讓令狐博乘舟東行,押送第一批鹽船到西魯走一趟,順便窺探下趙無恤的事業做得怎樣了。
令狐博自信滿滿地接過了這項任務,可等到登船離岸後,他才意識到。
自己并不适合長途航行……
……
一日後,昨天吐得七葷八素的令狐博虛弱地拉住欄杆,朝飛馳的陸地遠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