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帥!
”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中,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
“相之先坐下說話。
”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子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
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
“啊?
!
”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将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隻忙追問道:“換了誰?
嵬名榮還是梁乙逋?
”
“都不是。
是梁乙埋親自為帥。
”
“梁乙埋?
!
”石越與李丁文對視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驚愕,又是譏笑。
“正是。
臨陣換帥,換上的又是自诩會用兵,剛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無憂矣!
”豐稷也難掩自己的激動。
“西夏并非沒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卻喜歡越俎代庖,若不緻敗,是無天理!
”石越感歎道。
他一向主張治國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顯,絕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練,也絕非沒有将帥之材,更不是因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導緻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個“将從中禦”的傳統,皇帝與中樞太喜歡對前線将領指手劃腳,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國以來,隻有宋太祖一個人懂得軍事,連宋太宗也不過是個庸材而已。
這個傳統一直到熙甯十年,也沒有消失,所以石越才會力主在樞密院成立樞密會議,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棄“将從中禦”的傳統這種情況下,給皇帝一個懂得軍事決策的參謀機構。
如果“将從中禦”不可以避免,那麼樞密會議的決策,總比皇帝閉門造車想出來的決策,要好得多。
但是平心而論,石越也能理解皇帝為什麼喜歡指手劃腳,石越就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對高遵裕指手劃腳的yu望,這中間,還有李丁文不斷的提醒。
否則,石越很難想象自己會那麼毫無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卻必須信任他。
如果你選擇了信任,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但是如果選擇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選擇的。
特别是需要自己去選擇的時候。
因為人們總是習慣于把不穩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卻常常忘記,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興得太早。
”李丁文即刻冷靜下來,向二人潑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親自統兵,就會調集更多的兵馬,向平夏城發動猛攻。
高遵裕與種誼是不是堅持得下來,還很難說。
戰場上随時可能發生意外。
”
“總之是件喜事!
”石越早已習慣于李丁文的烏鴉嘴,這絲毫不會影響他的愉悅。
“既然梁乙埋已經離開講宗嶺,那麼講宗城那邊,是不是可以準備動手了?
”豐稷心裡,實則比石越更高興。
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這個勝利,在軍事上可以與王韶開拓熙河、種谔複綏州相提并論,甚至更有過之。
如果在講宗嶺再來大勝一場,那就意味着大宋的軍事力量,在西線取得全線勝利!
豐稷敏銳的注意到,雙方的戰略态勢正在發生微妙的改變。
這正是大宋有識有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勝利來完成。
“暫時不必慌忙。
”石越笑道,這時候他才記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給西夏行文,用辭更嚴厲一些,指責他們修築講宗城是對大宋的挑釁。
”
“我們在築平夏城,卻說人家修講宗城是挑釁……”豐稷充滿惡意的想道,“還真是不講理啊!
”
但是石越似乎沒打算和西夏人講理,“同時,讓環慶諸州加強防禦,收縮對西夏的滲透活動,要給西夏人造成一種印象,我們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無暇在此再起戰端,不過是在講宗嶺問題虛辭恫吓,要顯得色厲内荏。
”
“是。
”豐稷答應下來,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沉默了一會,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
職方館陝西房的密報,熙甯六年癸醜科的武狀元文煥,很可能降敵了。
”
“文煥降敵?
!
”
“不錯。
據說李清将文煥帶回了興慶府。
陝西房已經向樞院報告此事,并且已請示樞府要不要刺殺文煥,以懲戒來者。
”豐稷的臉色非常難看,畢竟武狀元降敵,實在是讓大宋大丢顔面的事情。
在平夏城戰局僵持,飽受壓力的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來自政事堂的壓力隻怕會進一步升級。
豐稷在心裡,已将文煥這個“逆臣”罵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卻是一臉愕然,問道:“為何要刺殺文煥?
!
”
“文煥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祿,文煥本人,是皇上欽點武狀元,無論是文家還是文煥本人,皆深受國恩,事至危難,不能以死報國,已是可恥。
居然還投降西賊,豈非死有餘辜?
下官以為,當着陝西房立誅文煥,以懲戒天下的叛臣逆黨,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後能入忠烈祠,受國家祭祀,享萬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縱一時求生,亦會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
”豐稷一臉激憤,侃侃而談。
“不對!
”石越聽到一向儒雅理智的豐稷,口出極端之言,不由有點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搖其頭,反駁道:“縱然文煥投降西夏,也并非是他的過錯。
更不可因此處他死刑!
”
這次不僅僅是豐稷,連李丁文、侍劍都驚住了,“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過錯?
難道身為人臣,可以投降敵國麼?
”若非石越是豐稷的上司,兼之又是豐稷素所崇拜的人物,豐稷早已要破口大罵。
“當然不是他的過錯!
”石越細心解釋道:“我讀過戰報,文煥是力戰而竭,方才被俘。
他已經為朝廷,為國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過錯。
他不投降,是他對國家的忠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隻要沒有出賣我大宋的機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對不起大宋。
文煥不過一指揮使,掌握機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構不成什麼威脅。
對于曾經為大宋奮勇戰鬥的人,我們不可以随意處死。
”
“不對!
”豐稷顯然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不由高聲争辯起來,“忠臣死于王事!
文煥不能死節,已是不忠。
投降敵國,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
石帥熟于經典,人稱明達,豈可有此婦人之仁?
大丈夫豈能無操守氣節?
我豐稷雖然不材,若異地而處,有死而已!
”
“并非隻有死節的人才是忠臣。
”石越無可奈何的望着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卻的确認為,即便文煥投降,文煥也無可指摘。
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李丁文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
從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覺出他們都認為自己為文煥辯護,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中國的傳統道德,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節,怎麼可以稱為忠臣義士?
忠臣義士,未必會為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隻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
如果必須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
下官不敏,卻以為所謂忠臣者,文死谏、武戰死!
六字而已。
”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
“若文煥隻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們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
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
但文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