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這些天全心全意撲在白水潭的校務上,每天又要親自講學,又要到處請教師,凡是汴京城裡在自然科學上面有所成就的人,他都親自請到了;還要管理學生,累了個人仰馬翻。
幸好桑充國和沈括幫他良多,隻是傳聞中沈括似乎被王安石相中,甚至可能要做到三司使了,也不知道他還能幫自己多久。
朝中局勢他洞若觀火,雖然一直不平靜,但王安石卻始終能逆流而上,堅持一步步的推行他的改革。
這個時候,他并沒有太好的機會介入,正好趁這段時間做好白水潭學院的事情,慢慢等待時機。
不料皇帝在此時突然召見他。
算起來和這個年輕的皇帝,也有好多天沒有見面了,石越可以感覺到皇帝越憔悴。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議青苗法,你說朝中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測之辭,還是實有其事?
”趙顼對石越說話,總是顯得很平和,可能這也是一種緣份。
“皇上,其實臣所言,即非揣測之辭,亦非實有其事。
”石越實事求是的說道,他知道說大話是說不得的,皇帝就算你騙得了,将來王安石面前,一樣過不了關。
趙顼有幾分不解,皺着眉頭問道:“這話怎麼說?
”
“臣說并非揣測之辭,是因為那個結論是臣依據各種情況推論出來的,并非妄言空談;臣說并非實有其事,是因為臣終究并不是地方官吏,而且于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終有限,所以也難說是實事。
”
“朕也始終以為卿言有理。
然王安石忠貞能幹,必不欺朕,且青苗法于國頗有利,歲入能增四、五百萬貫,有人輕易要廢青苗法,也是出于偏見,朕終不能因為一些沒來由的理由而廢除青苗法。
”
“皇上說的是,王丞相的确是個忠臣,此事天下皆知。
”石越對這一點倒沒有異議,實際上皇帝說的全部在理。
“然而如卿所說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麼究竟有多少個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擾,又有多少奸滑之吏從中生事侵擾百姓?
朕為天子,亦不能不問。
唐太宗所謂民為水,君為舟,民意民心,實在不可輕視的。
”趙顼對民意,是一向很重視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國本,得罪百姓,就是動搖國本。
”石越對此絕對贊成。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
然而又有什麼辦法能夠讓朕能明察千裡之外呢?
”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語,似乎又在問石越。
“古者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隻要皇上廣開言路,何憂不能明察秋毫之微,萬裡之遠?
”
“卿言極是。
”
“其實在臣之拙見,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于方法不當,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為良法。
”石越适時抛出自己的主張。
“噢,卿有何善策?
”趙顼眼睛都亮了一亮。
“臣以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在于強行逼迫百姓認購,而有些官吏為了多征青苗錢,做為自己的政績,便不惜擾民,中産之家可能不需要青苗錢,他們也強迫百姓借,讓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負擔,甚至讓城市裡的百姓認購青苗錢;而反對的官吏,見識不廣,不知青苗法實行得當對百姓的好處,卻又故意什麼也不做,導緻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
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毀掉了……”
“其次一等的弊病,則在于百姓愚昧無知,有些人迫于貧窮,家裡無米,便借了青苗錢,并沒有用于生産,而是用來度眼前之急,結果到了還錢之時,别說利息,便是本錢也還不出來。
官吏急着要收回本錢向朝廷交差,便用強迫手法逼迫百姓還錢,結果搞得貧窮之人家破人亡……”
“再次一等的弊病,則是奸吏借故魚肉鄉民。
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們收三分甚至六分,自己從中貪污謀利。
又有一等弊病,則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内收不回青苗錢,不等農民到收獲的季節,便催令農民還錢,此時農民如何有錢還?
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還,隻好典當家産,青苗法由便民反而變成害民……”
“以上便是青苗法實行過程中的種種弊病,執政所諱言也。
而反對者則因這些弊病,全盤否定青苗法,不知隻要平心論政,對症下藥,青苗法亦可以轉而為良法。
”
趙顼聽到石越侃侃而談,一條條羅列青苗法的弊病,聽到慘然變容,歎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實擾民之法矣。
平心而論,種種奸詐之事,實不能免。
卿又有何良策可以除此弊政?
”
石越和李丁文在家裡早就把有關青苗法種種商議停當,當下石越便以商議好的方法答對:“臣以為,青苗法的種種弊病,全與官府有關,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則弊病自除。
”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
”趙顼聽到這匪夷所思的建議,幾乎以為石越瘋掉了。
“正是。
”石越卻絲毫沒有瘋掉的意思,繼續說道:“如今青苗法以國家常平倉為本錢,若某地一旦有大災,常平倉卻空無糧儲,則國家危矣。
許多元老大臣反對青苗法,正是由此。
臣所獻之策,常平倉竟可以不動,朝廷不用花一文錢,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無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雖然可能較原來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歲入上百萬貫。
”
年輕的皇帝聽到石越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石越會有什麼辦法,難道他會變錢?
隻聽石越說道:“其實方法很簡單,隻需由朝廷頒布诏書,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錢莊,農民可以向錢莊用某産為抵押借青苗錢,立字為據,利息限為二分,錢莊一分,朝廷一分。
如此朝廷可以不動常平倉,免征收執行之勞,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潤可得,亦樂于去做,百姓則不受強征之苦。
此三面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沒有政績的壓力,由坐莊放債的債主變成了監督者,可以在錢莊和百姓生糾紛時從中裁斷,百姓也不至于上告無門。
況且縱有奸邪之事,百姓亦當歸咎于商人,不會歸咎于朝廷。
可謂恩歸于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則歸于商人……”
“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數十提舉分行天下,監督諸錢莊不得提高利息,專門處置錢莊與百姓之間的糾紛。
為防諸提舉從中侵害百姓,可仿漢武帝時刺史七條問事之例,由朝廷制定《提舉青苗法》,提舉司隻可以依法問事,若所問出職權所管,或者借機侵削鄉裡,地方官竟可就地鎖拿,報朝廷以聞……”
“如此,則青苗法之害可無,而青苗法之利可存。
此謂之借雞生蛋之計。
”
年輕的皇帝聽石越說完,不禁擊掌叫絕。
石越笑道:“其實此法非臣所創,朝廷早已用過。
”
“有這等事,朕如何不知?
”趙顼被石越說得糊塗了。
“皇上忘記了昔日朝廷給邊境守軍運糧的事了嗎?
”石越微笑道。
趙顼聞言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
原來北宋時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解決邊防軍的糧草問題,就是讓天下的商人自己買糧食運到邊境,邊防軍的主管給他們開張收條,把糧草和運費的價格寫在條子上。
商人們再拿着條子去鹽場,鹽場就賣給他們那個錢數的鹽。
如此商人們有利可圖,朝廷不用勞師動衆,搞得百姓怨聲載道,而邊境糧草自足。
這個方法商人是反對的,因為商人要因此花掉許多的精力和時間,不如直接用錢買鹽好,所以在商人的影響下,這個法子并沒有堅持多久,有時施行有時廢除。
石越本是現代人,深受市場經濟的影響,和李丁文談論時更是受此事啟,便由此想出來一個方法,解決青苗法的問題。
為了防止商人們有别的想法,他更建言,可以強令天下錢莊,若想合法經營,就必須接受借出青苗錢的業務。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強迫,凡有利可圖之事,商人沒有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