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貴族們看到那場舞,你們想保那個孩子的命。”聿鄲語中帶笑,肩頭略聳,“這交換不公平麼?該付的錢我照付,于誰都不虧。”
現下的感覺,于紅衣而言,懊悔與憤怒同時充斥。
一面自知是曾淼傷人在先,一面又不禁着惱于這主被動轉得太快——去與不去,主動權本在他們手裡,如今因為曾淼刺下去的那四刀,一夜之間轉到了聿鄲手裡。
“我們不能做這樣的決定。”席臨川克制着怒意,凝睇着他道。
“那就需要你們去說服謹淑翁主了。”聿鄲眉頭輕挑,透出幾分蔑意,“去讓謹淑翁主點頭應允、讓紅衣帶着竹韻館上下随我去祁川;或者,半個月之内汗王的親筆信會直送宣室殿,你們的皇帝會知道這件事——他是位明君,不會在這種事上執意袒護兇手而再度激化兩方矛盾的。”
紅衣心中狠滞,她自然聽得懂聿鄲這話裡十足的嘲笑意味,同時也很清楚他說的是真的——這不是赫契惹事在先、故而曾淼出手反擊。
無論讓誰來評判,都是曾淼的錯。
“我的手下打探到,将軍您花了重金打點禁軍都尉府上下。”聿鄲凜然而笑,冷意寒涔涔地自唇角沁出,“您為的,不就是多拖上一刻,讓皇帝晚些知道,看事情是否能有轉圜餘地?——但是赫契王廷,将軍是打點不到的,他們也不會接受将軍的打點。”
席臨川一語不發,冷睇着聿鄲,靜聽着他輕然道出的一言一語。沉然一笑,他道:“你不是為和平而來的。”
“什麼?”聿鄲眉頭稍挑。
“你在挑起争端。”他狠然又道,強緩口氣,續說,“你知道我們不能這樣做,我不行,謹淑翁主也不行。”
聿鄲清冷一笑,眉宇間的不屑毫無掩飾。席臨川心中一悶,氣結之下手已然握上劍柄。
“将軍……”
一聲輕喚,微微的涼意撫在他扣劍的手上,低眼看去,紅衣驚疑不定地望着他:“您不能……”
她垂眸一睇他的手,側過身又向聿鄲道:“我們……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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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詭異極了。
偌大的大将軍府正廳中,因為摒去了全部下人,而顯得很是空曠。敏言長公主與謹淑翁主并排而坐,互握着手,誰都說不出什麼來。
鄭啟以手支頤,斟酌片刻,打破了沉寂:“那個曾淼,你非救他不可?”他語中一頓,“他也算罪有應得。”
席臨川喟了一聲:“聿鄲的意思很明白。”
他看向鄭啟,回思着聿鄲的話,一字字道:“除非答應他的要求,若不然他就會讓赫契汗王直接插手此事——那就不是曾淼伏法便可的事情了,也許會任由他們處置曾淼都不必多提,如若就此挑出什麼更過分的要求呢?”
他所怕的,是赫契借此理由将事情鬧大,再次與大夏形成水火不容之勢,到時候想收場都難。
鄭啟點點頭,知道他的顧慮無錯,苦澀一笑,目光劃過紅衣,又向席臨川道:“可你又不肯讓紅衣去。”
“我不知道她們去了會發生什麼。”席臨川沉然道,“如果她們回不來了呢?”
鄭啟默了一瞬:“祁川還是大夏的領土。”
“……名義上是。”席臨川頗不給面子。
廳中恢複安靜,細沙穿過沙漏細頸的聲音均勻地淌着,有點像狼毫劃過紙張的細響,一筆筆書下過往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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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紅衣綠袖各自躺在榻上,靜靜聽着同樣輾轉難眠的對方折騰出的聲響。
俄而聽得綠袖狠一捶榻,萬分惱怒:“就為個舞!竟讓赫契人拿捏住了!”
真是有點“四兩拔千斤”的感覺。
院中一片窸窣。
紅衣悚然一驚,坐起身朝外看去。
她們的院子裡沒有種太多的東西,隻要一株玉蘭而已。玉蘭先開花後長葉,如今剛是花苞初綻的時候,一片葉子也無,就算是再強勁的風力也不該能吹出這樣的動靜。
“綠袖……”紅衣喚了一聲,悄悄地下了榻,黑暗中示意綠袖噤聲。
那窸窣聲還在繼續,雖并不算多麼明顯,但細聽之下,似有至少十數人在院中疾行。
黑暗中,二人面面相觑,紅衣小心地伏在了榻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會兒,感覺綠袖蹭了過來:“怎麼回事?”
她隻能說:“不知道……”
窸窣聲一停,安寂了一陣子之後,刀劍聲驟起!
似乎離得不算很近也不算很遠,刀劍相撞的聲音不斷刺入耳中,偶有一兩聲慘叫或呼喝,聽不出是什麼人。
一聲啼哭乍然響起。
女孩的尖銳的聲音帶着驚恐穿過牆壁,在紅衣心裡一擊!
是隔壁!
孩子們住的院子!
一把推開伏在肩頭不住發抖的綠袖,紅衣奪門而出,霎一陣夜風拂過,她怔了一瞬,轉而怒問:“你們在幹什麼!”
圍在院中持刀靜等的十餘名禁軍齊回過頭來,遂即有人道:“姑娘回去……”
“你們在幹什麼!”她又問了一句,錯愕不已地望着他們。隔壁傳來的拼殺與嘶叫聲聽得更加清晰了些,他們卻仍舊隻是在她們的院子裡靜守着……
“嗖”地一聲輕鳴,一支羽箭躍牆入院,直插院中……
“姑娘回去!”兩旁禁軍一喝,即有人箭步上前,猝不及防地在她肩頭狠力一撞,紅衣驚呼着跌回房裡,眼前的房門随之關上。
門從外面被闩上。整整一夜,她與綠袖在門裡或憤然怒喊、或焦急踱步,門始終都未打開。
小小的卧房裡,盈滿的恐懼好像能從門窗縫隙中溢出去。
渾身瑟縮着,二人倚在各自的榻邊緊環膝蓋,感受着侵襲不斷地涼意,覺得一切寬慰自己暫且安心的理智情緒都在被迅速擊散,隔壁的慘叫一聲皆一聲,持續了好久都未停下,又一直并未延伸到她們自己的院子裡。
如同是誰有意叫嚣着,讓她們親耳聽見卻又并不想真正傷到她們,好像為的就是讓她們一點點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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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煙花竄上天際,持續已久的厮殺聲戛然而止。
“他、他們……”綠袖驚魂不定地怔然望向她,又望向那在中間的牆壁。
還活着麼……
或者,還有沒有活着的?
紅衣想要站起來,發抖的雙腿卻根本使不上力氣。用手去支撐床榻,可胳膊同樣使不上力氣。
“阿遠、燕兒……”她喃喃地說着,望着眼前的牆,面如死灰。
門聲猛一響。
紅衣停在那堵牆上的目光仍移不開,隻餘光得以看到來者是誰:“将軍……”
“紅衣。”席臨川看着她的樣子緊蹙眉頭,走到她身側蹲下,見她面色紅得異樣,一撫她的額頭,神色愈沉,“上榻去。”
“将軍……”她仍舊看着那牆面,目光劃來劃去,似乎試圖透過牆壁,直接看到那一側現下是什麼樣子,“他們……”
“他們沒事。”席臨川面容緊繃,強扶着她坐到榻上,又道,“早先安排了禁軍暗中盯着,原是想防赫契人尋仇,卻沒想到恰遇上強盜打劫。”
他平緩地說着,擡手一撫她額上沁出的汗,繼續寬慰說:“禁軍一死一傷,孩子們沒事,那夥人全抓住了。”
紅衣怔然望向他,似在判斷真假。
“你病了。”他也有些被她這副樣子吓住,又因知她此時最是無助,而強讓自己定下心神,“意外而已,好好歇着。”
“不、不是意外……”紅衣猛地反握住他的胳膊,毫無焦距的目光緩緩轉向他,“不會這麼巧……不會這麼巧!”
她拼力嚷着,竭力地想讓他相信。席臨川心裡發沉,看着她不知如何解釋,隻覺攥在他胳膊上的手又一緊:“是聿鄲……他是故意的。”
“強盜隻是為錢而已……沒有強盜會在看到那麼多禁軍駐守後仍然拼死抵抗。”她顫抖着說着,長甲扣得他胳膊生疼。
紅衣啞聲一笑:“您知道的,對不對?您一定比我明白……”
席臨川沉默不語。
“您果然是明白的……”紅衣松開他,低笑一聲,向後退了半步,“那……不能治他的罪麼?”
“不能。”
他的答案笃定得讓紅衣一訝。
“是,我知道他們必是聿鄲的人。”席臨川平靜而道,繼而一喟,“但……并沒有赫契人,而且被活捉的幾個都口中藏毒,皆自盡了。”
是聿鄲雇了人來,不知他用什麼法子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賣命,總之現下……他們縱使知道背後是誰,也抓不到半點拖他下水的證據。
隻能這樣任由着他耀武揚威似的對他們施壓。
“我會再去見一見聿鄲。”席臨川說了這樣一句,轉身往外走,紅衣忙是一喚:“将軍!”
他後脊一凜,定住腳步,她說出的話與他所料如出一轍:“除了我帶人去,沒有别的辦法了。”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聿鄲的威脅很明顯……”她的神思緩過來些許,想着方才的恐懼與席臨川告知的結果,一字字道,“他要我們體會劫後餘生,然後便會更怕那‘劫’真的來……我不能激怒他,他真的會對孩子們下手的!也真的會告訴汗王……讓大夏和赫契再起争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