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席臨川腰上那柄佩劍寒光嚇人,這郎中大概說什麼也不會接受他這“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做法、不會乖乖坐下來給紅衣看病了。
郎中坐在榻邊為紅衣把脈,席臨川站在榻邊看着,眉心直蹙出一條深線。
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好似周圍的一切都凝滞住了。沒有聲響也沒有人動,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擊鼓,撞得兇中發疼,又沒心思多在意這個。
想趕緊聽郎中說說她如何了,又希望正凝滞的場景繼續這樣凝滞下去。
——心裡無法克制地擔心會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他終于覺得憋悶得不行,長喘了一口氣,低頭間才意識到自己的手竟一直緊攥在鬥篷上,緊張得不能自已。
“……先生?”席臨川喚聲小心,探詢着道,“她怎麼樣?”
那郎中沉吟一會兒,側過頭來瞟了他一眼,斟酌道:“應是沒什麼大礙。”
席臨川松了口氣。
“是勞累得太過,又受了寒,極易生病。”郎中緩緩道,“抓兩副藥,好生休息幾日便好了。别再讓她做什麼,現下身子正虛。”
席臨川連忙點頭。
那郎中一邊又說了各樣需注意的事一邊打量着他,直覺得眼前這年輕人是個十足的愣頭青。傻乎乎的除了點頭什麼都不知道——全沒想到他是大夏數一數二的将軍。
席臨川随着那郎中去抓了藥,想親自留下照顧紅衣,卻無奈根本不可能。軍中之事耽擱不得,長陽的事更需密切關注,隻好托綠袖帶着幾個舞姬一同幫着照應。又和城中官員打了招呼,萬一出了岔子,他們會立刻差人去軍營中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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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夜露趕回駐地,席臨川薄唇緊抿,腦中反反複複都隻有紅衣高燒中的樣子。
下了馬,他一言不發地走向大帳,未顧手下在說什麼,隻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理個清楚。
他可以靜觀其變,但眼下多了個紅衣……一旦再出什麼争端,他出事她便難逃,必須先讓她安全才好。
太子謀反。
他前思後想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越想就越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一時甚至生了個可笑的念頭,覺得難不成太子上輩子沒繼成位?也重生了?
轉而又覺得不可能——若真是那樣,先前就該有些苗頭才對。重活一世總會想試着改變什麼,這他最是清楚。
鄰國儲君歸降、本國儲君謀反……
這兩位儲君一個都不安生,大概也算是個千古難遇的巧合了。
席臨川思索着,眉頭驟跳,乍然回想起更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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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如山倒。
紅衣深刻體會了一番重病号的待遇……
發燒發得反反複複,于是她也天天睡得迷迷糊糊。常是天黑時睡過去、再醒來時已是下一個傍晚,撐起身來無力地喝幾口水,再被綠袖苦口婆心地勸着努力吃幾口東西,然後再睡。
中間也有不得不起身的時候。藥煎好了必須按時吃,但這階段常是沒什麼思維的,被扶起來就下意識地扶着藥碗讓自己喝,藥碗被拿開就再度躺回去接着睡。如喝藥前在做夢,那躺回去後八成連夢都能再連貫上。
隐隐約約地知道小萄似乎病得更厲害些,比如自己夜裡還是能安睡的,小萄則難受得吐過兩次。
也隐隐約約地知道有人在她沉睡時來過,每一次的時間都不長。那人也不擾她,手撫在她額上摸一摸她現下的體溫、在榻邊坐一會兒就離開。
她燒得太厲害,一直沒腦子去多想别的,也就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隻覺此人手上必有塊繭,硬得磨人,蹭在她額上,總讓她覺得不舒服。
眼下……
她正做着夢,這繭子磨額頭的感覺又來了。
她蹙一蹙眉頭,想要擡手把這隻手撥弄開又使不上力,隻好蹙着眉一偏頭。
一聲歎息灌入耳中,紅衣心中一顫,循着聲音,霎時知道了此人是誰。
還能是誰……
頓有些後悔,當即又想擡手把那隻手挪回來,可仍舊使不上力。
強撐着意識努力了好久,終于手指輕擡了擡,往旁邊微挪,觸到一塊微涼的布料。
微微一笑,她知道這料子是什麼。
是他甲胄上的鬥篷,并不厚實,并非為了保暖,似乎隻是用來襯托将軍威嚴的。
這點子涼意在不住發熱的指間沁着很舒服,她便不再動了,想多這麼舒服一會兒。
他卻不遂她的意,立刻伸手握了她的手。
……那繭子的感覺又回來了。
紅衣即便在病中都沒忘了在心裡罵一聲:讨厭!
席臨川看着她這又微笑又皺眉的樣子,不清楚她到底醒沒醒,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眼都不眨地盯着,須臾,見她泛白的嘴唇輕輕一動。
好像是想說什麼……
他連忙湊過去,輕道了一聲:“你說。”
便聽到她說:“松。”
“什麼?”他愣一愣,再度側耳傾聽。
“松……”她眉心微皺,“手不舒服……”
他忙不疊地松了手,怔怔望着她,道:“松開了!”
紅衣長長地“嗯”了一聲,舒了口氣,又說:“仗……打完了?”
“還沒有。”席臨川如實道,剛要勸她不必為此挂心,卻見她複又露了笑容:“那你還在祁川……”
她說:“别回長陽……”
紅衣覺得疲憊不堪,又想一口氣把話說清楚:“太子謀反,會要你的命。不要回去。”
“我知道。”席臨川連忙應話,“驚蟄都告訴我了,你不用擔心……”
“可我想你了。”
他倏爾一怔。
她仍是那般虛弱無力的樣子,薄唇蒼白,說話間能動出的幅度極小。卻是黛眉蓦地皺得更厲害,兇口微搐着,眼也不争地就哭了出來:“你、你還是回來吧……”
她腦中亂糟糟地回思着長陽的事,虛弱的聲音添了委屈:“有人滿身是皿地來府裡、太子還來找事……”
而她從來沒想過要應付這些啊……
毫無準備,覺得膽都快吓破了。
“已經好久了……你怎麼還不回來。”她神思恍惚,越哭越厲害,“還要我……去祁川找你。”
席臨川聽出這是說胡話,“回來”、“去找你”一類的用詞……她似是忘了自己也已身在祁川,又或是并不信他确實在她身邊。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往她後背一探,将她緊摟進懷裡:“我的錯。”
“必須是你的錯!”她嗚嗚咽咽地強調着。
“我該守着你的。”他在她耳邊輕輕又說,“現在你在祁川、我也在。你病了,好好養着,我……戰事還沒結束,但我會常來。”
“嗯……”紅衣十分委屈地在他懷裡蹭了一蹭,精神放松下來,聲音愈發低了下去,“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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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趕在黎明前回到了軍營中。
一連幾日都是這樣,但凡赫契人肯老實一日,他就會抽空疾奔熙原一趟。
這一次,卻見營中沉肅得異樣。
席臨川未叫人來問,帶着疑惑走向自己的大營。到了近處一看,卻見幾個禁軍模樣的人等在帳前。
檀木的托盤裡乘着明黃絲帛,待得還有幾丈距離的時候,其中一人擡眸一瞟他,将那卷軸拿了起來。
語聲朗然:“骠騎将軍接旨。”
席臨川心中有疑,然則目光一掃身旁的那許多士兵,還是先行單膝跪了下去。
“上谕。”那禁軍道了兩個字後微有一頓,“傳骠騎将軍席臨川速回宮中複命,欽此。”
言簡意赅的一句話。
席臨川擡眼間,那禁軍正将那卷軸對折一道,雙手捧着向他走來。
他直接站了起來,緩了口氣,目光平淡:“臣不能接旨。”
禁軍驚得腳下一停,周遭的士兵們也一陣騷動。
“你抗旨?”那禁軍不可置信道。
“在下奉旨護大夏平安。”席臨川淡一掃他的服色,“指揮同知大人,您腳下這地方是熙南關,大夏的最後一道屏障。赫契尚有五千精兵在距此不足四十裡的地方,七日來進攻了三次皆被擊退。此時如若撤軍,會是怎樣的後果,大人您即便不是軍人也必定明白。”
他的語氣平淡,聲音卻不低,自不是為說給眼前禁軍聽的,而是說給一衆将士聽的。
“将軍。”那禁軍露出點好笑的神色,“不論您怎麼想,聖旨……”
“陛下隻會比我更想保護大夏子民。”他一語截斷他的話,無聲冷笑,壓低的語聲意有所指,“會為争權而不顧萬民安危的人,絕不是我會效忠的人。”
那禁軍悚然一驚,席臨川轉而又提了聲:“熙南關後,有我想護的人、也有萬千将士想護的人。大人請回,抗旨的罪名我自己扛。”
“将軍。”禁軍上前了一步,同樣意有所指,“您該知道還有個您一直想護的人在您家中等您。”
“是啊,她一直在等我。”他輕松一笑,自未戳穿這自欺欺人的謊言,應得毫無壓力,“不過她自己也是個有本事的,你們可别拿她當個普通的舞姬看。”
果然就像她傳信時說的那樣,他們會拿她來要挾他。
倒是可惜了……
對方這麼一本正經地威脅,他卻不能炫耀一把,自己剛哄完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