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是知道的?!
紅衣在聽完席臨川的話後目瞪口呆。
可惜之前的話已出口,決計不能改口告訴他自己也疑鄒氏、連今天這一出都是為了防鄒氏而設的。
否則,恐怕席臨川還沒料理鄒氏,自己就要先一步被他“料理”了。
紅衣隻得啞着聲點點頭,惶恐的神色看得席臨川短促一笑,遂而轉身離開。
片刻後,樂坊裡就已開始議論起來,衆人皆知紅衣遭人暗害、公子安全起見差了人來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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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過去,天氣似乎又熱了一些。各房中都添了冰降溫,循循地散着涼氣與高溫對抗着。
席臨川可算借着這炎熱半騙半哄地把鄭氏勸走了,說辭簡單且合理――鄭氏所住的淄沛比長陽略涼快那麼一點兒。
畢恭畢敬地目送着母親所乘的馬車離開,席臨川長長地舒了口氣,走回大門。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他定了定神,道:“叫鄒氏去我書房。”
等話的小厮一應,他沉吟着又添上一句:“還有紅衣。”
那小厮便領命去了,他也徑自朝着書房去。心下琢磨着近來的事情,公事私事皆不少,得一件一件來。
尤其是府裡這些瑣事,還是先料理好了為宜,若不然待得他再度出征,說不準又會鬧出怎樣的麻煩來。
進了書房自己動手沏了壺茶,邊飲邊等。很快便聞得腳步輕快而至,擡眼恰見鄒怡萱走進來,眉眼帶着笑意朝他盈盈一福:“公子。”
“嗯。”席臨川略颔首,一睇案桌對面已備下的空席,“坐。”
鄒怡萱依言落座,見席臨川手中茶盞已空,便要執壺為他添茶。他卻快了一步,似乎渾然未覺她已伸手,自己一提茶壺,又将杯中茶水添滿。
鄒怡萱不由一愣,明眸夾雜着訝異去打量他的神色。他卻隻是輕吹着茶氣,眼簾微垂着,平平淡淡。
許是尋不出什麼開心的情緒,但也尋不到不快的感覺。
鄒怡萱便微微放了心,收回手來擱在膝頭,安靜地坐着。
待得他又飲了半盞茶,紅衣才可算到了。不是她有意拖着,實是住得比鄒怡萱遠些,這兩天又身體虛。
紅衣擡眸望一望相對而坐卻皆不言的二人,颔首福身:“公子、鄒姑娘。”
席臨川睇一眼鄒怡萱旁邊的空席,還是同樣的一個字:“坐。”
紅衣也依言落了座,神色惴惴地看看席臨川又看看鄒怡萱,不知接下來會是什麼事――她倒是知道鄭氏走了,席臨川就該“料理”鄒怡萱了,但叫自己來幹什麼?
席臨川的目光一睃二人,輕笑聲一劃而過,轉而面無波瀾地翻了一隻倒扣着的空茶盞過來。修長的手指略扶着盞壁,他複又拿起那茶壺,斟茶。
茶水落在杯中泠泠微響,觸得二人心頭也一陣悸動。皆不敢作聲地望着那茶盞中茶水斟滿,他稍擡眼,看向鄒怡萱:“舅舅府上拿來的白毫銀針,你嘗嘗?”
鄒怡萱面上分明一喜。
這是席臨川頭回主動叫她到書房,就有為她沏茶的事,她自是高興的。
伸手便要端那茶盞,柔荑剛要觸及瓷盞時,他卻又忽道:“哦,等等。”
鄒怡萱一怔。
席臨川拉開抽屜,手在其中一探,尋了個紙包出來。他從容不迫地打開紙包,取出兩片晾幹的葉子丢進了茶盞。
鄒怡萱神色驟變。
“公子您……”她塗得很好看的朱唇微一顫,笑意變得牽強,“公子您……什麼意思?”
席臨川掃她一眼而未答,拿起茶盞擱到了她面前。
紅衣并不認識那葉子是什麼,好在這謎并不難猜。她心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鄒怡萱,一邊覺得鄒怡萱害人在先,就算席臨川要還回去也是她活該;一邊又十分清楚這樣面對死亡時是怎樣的恐懼――她也是經曆過的,那種感覺大腦在飛速運轉,卻又什麼都想不到,隻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還不想死的感覺……
鄒怡萱面上的皿色一分一毫地褪去,短短片刻間,隔着脂粉都能尋出異樣的慘白。
席臨川淡聲一笑:“看來你是認得這是什麼的。”
鄒怡萱沒有做聲。
他斂去笑意,手上一推關上抽屜:“這類東西向來管得很嚴,你一個自小由母親教大的家婢為什麼會認得,不解釋解釋?”
“我……”鄒怡萱已完全發了虛,目光死盯在他面前餘下的鈎吻葉上,說不出話。
席臨川等了一等,眉頭稍挑,而後打了個哈欠:“早知道你這般不會掩飾,齊伯就不用擔心你事到臨頭會不認了。”
他說罷不再等她的回答,朝外一揚音:“有勞大人。”
即有人應聲入内,不小的動靜驚得紅衣與鄒怡萱一并回頭看去。幾個禁軍一齊走入房中,為首的那個正是前些日子接紅衣與縷詞進宮的那位。
席臨川稍銜了笑意,朗朗道:“雖是家事,但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又恰逢與赫契局勢複雜,隻好勞煩大人出手。”他的視線在鄒怡萱面上短短一掃,“與外人有關無關,還是謹慎些為好。”
“君侯說得是。”鎮撫使一抱拳,略一偏頭示意手下上前帶人走。鄒怡萱終于反應過來,不管不顧地扒住案桌,一下子哭了出來:“公子……奴婢跟赫契人沒關系!奴婢隻是、隻是……”
她支吾半天,終于掙出了一句說辭,這說辭卻連紅衣都覺得毫無創意:一時糊塗。
席臨川倚在靠背上瞧着她:“費心弄到這般劇毒,還敢說是一時糊塗。”
“我沒想害公子!”鄒怡萱趕忙解釋,杏目圓睜地望向席臨川,端然在盼望他相信,“我沒想害公子!我日後過得如何皆憑公子……我怎麼會害公子!”
席臨川的目光陡然一淩:“那你就真是存心想害死顧氏了!”
鄒怡萱的話蓦地滞住。
“整樁事數算下來,真正吃虧的就隻有顧氏一個――我當真沒猜錯?”他冷眼看着她,俄而怒極反笑,又向鎮撫使道,“看來是和赫契人扯不上幹系了,不過牽涉人命的案子,還是勞煩大人辦了!”
“公子!”鄒怡萱驚然疾喚,但再未辯解出什麼,很快就被幾個禁軍強拽出了書房,喊聲也漸遠漸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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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與木案相碰發出一聲輕輕的“咯”音,紅衣後頸發僵地轉回頭來,看到席臨川又翻了一隻瓷盞過來,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和方才一樣斟滿了茶,再度打開抽屜,又摸出個紙包。
紙包打開,平攤在案上,裡面的東西讓紅衣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
他倒是沒和方才一樣把紙包裡的藥加進茶裡,隻一睇她,笑問:“你來一杯?”
紅衣就如同方才說不出話的鄒氏一樣維持了沉默,席臨川悠悠地看着她,啧了啧嘴:“你真豁得出去。”
他說着,餘光無意中注意到禁軍方才離開時未關的門,便起了身。紅衣正緊張着,看他起身自也跟着站了起來,是以他阖好門回過身時,就看到紅衣面對着自己死死低着頭的樣子。
“說,自己給自己下藥是沖着誰去的。”他淡看着她,一頓,又說,“沒有外人。”
有沒有外人……要緊嗎?!
這事在她看來,最要瞞的……就是他啊!
紅衣的心跳得就像和着《相和歌》踏出的鼓點一樣,攏在袖中的雙手相互掐來掐去,如鲠在喉地先辯解了句:“我……沒想害人。”
話音未落,他忽地疾步走近。紅衣心下一驚,腳下急退數步。
“咚”――她的後腦勺猛磕在牆上,磕得頭懵了一瞬。再定下神,擡眸就見他怒目而視。
她右邊是個小櫥,另一邊,席臨川的手抵在牆上。圍出的狹小空間讓她跑都沒的跑,紅衣在他的怒視下怔了半晌,幾乎要哭出來:“我、我真的沒想害人……隻是覺得鄒氏興許在顧氏的事中興風作浪,怕輪到我自己身上,所以想、想借公子的吩咐設個防……”
席臨川的神色卻未緩和。
他一咬牙,擡手指着紅衣恨恨道:“我誠心誠意想護你,怕是聿鄲動手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竟是你戲弄我!”
“我……不是……”紅衣吓得哭都哭不出,又想想鄒怡萱剛被“帶走”,怕得更加厲害。
她後脊貼在牆上、手掌也皆緊張得按在牆上,那點輕微的涼意此時似乎能透心,不一會兒,就讓她沒了支撐地力氣。
膝頭發了軟,她倚着牆緩緩地出溜下去,直至完全坐到地上,心才随着身子穩了一些。
下颌擱在膝頭,紅衣夾雜着忐忑的語聲低低呢喃出來:“我不、不是有意戲弄公子,隻是沒有證據,夫人又待鄒氏不錯,哪敢……哪敢随意說疑她……”
席臨川怒意未消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逐漸繃不住了。
解釋就解釋麼,話問到一半人慢慢地“矮”了算是怎麼回事?!
弄得他都不知道怎麼應付她這反應。
手在牆上一支,席臨川站直身子。腳在紅衣鞋尖踢了踢,大是沒好氣的樣子:“坐地上幹什麼?起來!”
紅衣本就高度緊張着,聽得又一個問句冒出來,一時連他這其實明顯不是發問都沒意識到,立刻回答回答了“坐地上幹什麼”的問題,可憐兮兮地答得十分老實:“應、應激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