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裡,席府陡然陷入一片寒意森然的肅殺之中。
近前服侍的家丁仆婢們靜默地侍立在院中,誰也不吭聲。隻在房中有吩咐傳出來時,毫不耽擱地立刻着手去辦。
事情逐漸傳開,先是傳遍席府,而後傳進大将軍府。
鄭啟與敏言長公主在兩刻後便親自趕到,家丁連忙開門迎二人進去,顧不上見禮,也不敢妄言一句。
“好好的,怎麼回事!”長公主怒問一句,那領路的家丁才連忙禀了原委:“公子在書房看書,突然叫人進去。可守在外頭的人剛進去他便沒了意識,郎中來看過後說是鈎吻中毒……”
“府裡哪來的鈎吻!”鄭啟凜然喝問,那家丁又道:“茶過之後發現是公子剛喝的茶中有鈎吻葉。似是公子喝到一半有所覺察了,是以反應及時。”
他說着即噤了聲,有意無意地睇了一眼夫妻二人的反應,恰被長公主瞧見這神色,便見長公主面上一冷:“還有什麼?”
“其他的……小的就不敢亂說了。”那小厮忙回話,聲音有點發虛,頓了頓又道,“公子還未醒,裡頭是齊伯主着事,具體如何小的也隻是聽說……”
二人便不再與他多加追問,疾步直朝席臨川住處而去,沿途有婢子經過俱是行色匆匆,見禮也見得匆忙。
現下自不是挑這禮數不周的時候,兩人一路半點未停,直至進了他所住的院子,推門而入。
室内一派安靜。
有婢子正跪坐在旁為席臨川喂着藥,每一勺均是以瓷匙輕啟開嘴唇才能送進去,他自己無知無覺,半點反應也沒有。
聽得腳步,那婢子稍轉過臉來,見了來人深一欠身:“大将軍、長公主。”
“怎麼樣了?”鄭啟眉頭深蹙,側首問齊伯,齊伯一揖:“中毒不深,郎中說不多時便能醒來。”
夫妻二人顔色稍霁,長公主默了一默,又問:“知道是何人下毒了麼?”
“這……”齊伯稍猶豫了一瞬,拱手道,“尚不确信,隻是那盞茶……是新入府的顧氏奉上的。”
敏言長公主黛眉一蹙:“其間經過旁人的手麼?”
齊伯答道:“皆問過了,沒有。”
長公主便起了幾分疑色,瞟他一眼,道:“那還有甚不确信之處?茶沒經過旁人的手,還能是誰下毒?”
“長公主容禀。”齊伯又一揖,沉然答說,“這顧氏是陳夫人送進來的。”
夫妻倆同時一滞,皆有幾分訝色。
長陽城中貴族世家頗多,權力盤根錯節,相互陷害的事不算鮮見,這送個美女到枕邊而後下毒謀害也是一種并不新鮮的手段,不足為奇。
另二人驚訝的是……這“陳夫人”姓鄭,單名一個念字,是席臨川的親生母親,哪有做母親的送人入府害親兒子的?眼看席臨川前途無量,日後于他母親而言定算得個依靠,可見這一道全然說不通。
敏言長公主困惑地看向丈夫,鄭啟思了一會兒拿了主意,告訴齊伯:“速派人知會長姐一聲。”
齊伯應了聲“諾”,又遲疑着詢問:“那您的另一位姐姐……”
這便是指皇後了。鄭啟略思忖,遂搖了頭:“先不必驚動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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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人并不住在長陽,她一時半會兒趕不到,席臨川自己又沒醒,就隻好鄭啟和敏言長公主這身為舅舅舅母的先拿主意。
顧氏南蕪暫被押了起來,席府也緊閉的大門,出入皆需嚴查。
是以紅衣暫且去不了敦義坊看孤兒們了,在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動,閑時就隻能聽聽各樣傳言。
一說顧南蕪有一半赫契皿統,目下眼看戰事又要起來,她許是效命于赫契王廷,受旁人指點取席臨川性命。
――紅衣聽言一聲歎,那鄒怡萱已顯然不是善類,沒想到這顧氏的背景還更可怕些,大感“豔福不淺”也不全是件好事。
又聞敏言長公主已屏退旁人找顧氏問了兩次話,硬是什麼也未問出來。顧氏除卻鳴冤什麼都不說,更不曾承認自己下毒。
――不由大覺這赫契人也有些本事,竟然嘴巴這麼嚴。明知這是大夏的都城,死扛到底多半隻有不得好死的人,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到了傍晚天黑時,又聽聞席臨川還沒醒過來,中毒的情況似比衆人所以為的要嚴重多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霎然間各樣的傳言都沒了聲息,不再有任何人去打聽那些有的沒的事情。此前能安心“八卦”,到底是因為聽說席臨川無大礙。目下這顆定心丸突然被抽走了,席府轉而間恐慌一片。
紅衣感覺心中狠狠一墜。
躺在榻上,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似乎隻是覺得心裡陡然空了。
席臨川可能會死去……
這念頭在心裡盤繞着,繞得她心中莫名地發堵。仿佛在無可遏制地懼怕着什麼,然順着這心思仔細探究了一番,又覺得好像隻是因為接下來的境況無法預知、對未知的事情心存懼意而已。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笃然認為,自己是絕不在意席臨川是死是活的,這個人曾差點要了她的命,她沒有空閑心思為他擔憂什麼。
卻是轉而又想到,他是救過她的命的。
宴上面對何慶時一次、在宮中她敏症發作時一次、前幾日又一次。
他每一次都可以不管她的,尤其何慶揮劍劈來的那天……
他但凡遲疑半點,她可能都已經命喪劍下了。
可他迎上去的那麼快,轉瞬間将她護到了身後,而後向何慶步步逼近,直至伸手握刃将何慶手中的劍奪了下來。
那天她沒受傷,但他傷了。
許久以前的畫面在眼前映得缭亂,紅衣狠睜開眼,頓時隻剩了滿室的漆黑,可她心頭卻還是亂的。
如此安寂了好一會兒,她終是拗不過心思地喟了一聲,心中糾結地認了:她還是不希望席臨川就此死去的。
他确實差點要了她的命,所以她很怕他,怕到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席府,怕到多被他看一眼都覺得渾身發冷,但是……
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得不承認席臨川并不是個壞人;也不得不承認,相較其他同等的貴族而言,席臨川大概真的算是“很有人性”了。
紅衣一聲長長的歎息。
片刻後,綠袖床榻的方向,也傳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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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臨川在深夜時緩緩轉醒。
房中悄無聲息,大半燭火已熄,隻餘一盞多枝燈照明。
初醒時仍覺一陣兇悶氣短,他靜聽着窗外蟬鳴緩了一會兒,撐坐起身。
值夜的婢子伏在榻邊正睡着,席臨川小心地從她身側擾了過去,披上件外衣往外走。
到了外間驚了一跳,他啞聲看着坐在案邊支着額頭小睡的鄭啟愣了一會兒,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舅舅?”
鄭啟蓦地醒來,睜眼見是席臨川,登顯喜色:“臨川?醒了?”
席臨川颔首,目光定在鄭啟身上所蓋鬥篷的精巧繡紋上,壓聲道:“舅母也來了?”
“嗯。”鄭啟點頭,“我讓她先去睡了。你怎麼樣?可要再找郎中來看看?”
席臨川随意一搖頭,道:“算了,無礙。”
又問:“舅舅舅母是不是着手查了?”
鄭啟神色微凝,沉了口氣:“是。管家說那茶是顧氏上的,已着人告知你母親。至于怎麼發落,你既醒了,就自己做主吧。”
席臨川聽言眉心一跳:“顧南蕪?”
鄭啟複點了頭,席臨川覺得荒謬極了。
這一世他和顧南蕪還沒有什麼交集,見面也隻見過兩三次,但他多多少少對上一世的她還是有些印象的。
那是個很安靜的人,他給了她妾室的名分之後,她就心如止水地待在府裡。每月按時拿月錢,逢年過節若他備份禮給她,她就安然接受。除此之外再無别的糾葛,她從來不會主動擾他,就算母親厲斥她不會侍奉,她也不曾主動來讨他歡心。
遑論下毒害他。
席臨川細細斟酌着,緩緩道:“我不覺得是她。”
“她有一半的赫契皿統。”鄭啟沉聲道,“你母親就不該挑她來。”
“您覺得是赫契人要殺我?”他皺起眉頭,鄭啟睇着他須臾,一歎:“否則還能如何?與赫契剛剛又起了争端,你就被人下毒,又恰好是一個有赫契皿統的女人奉的茶。”
席臨川沉吟着,一面覺得無論如何不會是顧南蕪所為,一面又不可否認鄭啟的猜測有些道理。
不該有這麼巧的事,且赫契确實有殺他的理由。
繼而自然而然地往另一個方向想了過去,各樣相互矛盾的念頭在腦海中撞個不停。
少頃,他終是緩下一口氣,先朝外面吩咐了一句:“帶顧氏來。”
門外有人應了一聲,席臨川再度斟酌片刻,又向鄭啟道:“舅舅若疑是赫契人所為,我還要叫一個人來問話。”
鄭啟看向他:“誰?”
“來人。”席臨川揚聲而道,即有人出現在門口靜等吩咐。他眼眸微垂,斂去笑意語聲有力,“去樂坊,請紅衣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