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沈複名姓,内室裡二人皆有片刻停頓。
“哦,”不多時,李政意味深長的看鐘意一眼,張嘴就是一股酸味兒:“沈侍郎也來了啊。”
心腹不知他心思,道:“正是。”
鐘意卻斜他一眼,道:“你有話便說,少陰陽怪氣的。”
“我偏不說。”李政輕哼一聲,道:“現在跟你吵起來,不是叫他白撿便宜?”
鐘意剜他一眼,卻懶得計較,上前幾步,推開門道:“走吧,人都來了,不見一面,終究也不像話。”
正事當先,李政自無異議,同她一道往前廳去,見了東/宮一衆臣僚,與坐在椅上飲茶的沈複。
數月不見,他似乎也清癯了些,偏還生的俊逸,冷眼一瞧,真有些公子如玉的意味。
李政看眼自己那身黑皮,輕輕咳了聲,心裡頗有點不自在,悄悄去看鐘意,卻見她面不改色,似乎不怎麼在意沈複,心也微微松了。
對着李政,東宮臣僚都極客氣,左庶子蔡滿笑道:“殿下近來辛苦,陛下與太子殿下皆是挂懷,便令臣等前來襄助,早日功成。”
“要是能早些來,便更好了,”李政半分情面都不給,譏诮道:“事情都快辦完了才趕過來,我當你們臉皮比地還厚,特意來蹭功績呢。”
蔡滿被他說中心思,面上笑意微僵,頗有些下不來的意思在,場面一時尴尬起來,見沈複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将求救的目光轉向鐘意。
因泾陽候世子之事,鐘意現下對太子的觀感不太好,再則,這事也的确是東/宮臣僚不地道。
若是有心做事,早就可以向皇帝請命,然而東/宮從上到下,竟無一人做聲,說到底,還不是怕事情搞砸了,擔不起這個罪過,叫皇帝觀感更差?
這會兒可倒好,眼見治水即将終結,塵埃落定,倒是巴巴的湊上來了。
因前世的緣故,鐘意不喜歡李政府上那一衆臣屬,可即便如此她也得承認,那些人可比東/宮一系的臣子們靠譜多了。
此次赈災治水,也是他們奔走在第一線,即便蘇志安捅出了簍子,可究其本質,心思是好的。
她垂下眼睫,渾然沒有搭理蔡滿的意思。
後者面色更加難堪,連笑意都有些維持不住了。
除去鐘意,天底下隻有李政給别人難堪,他也不在乎,站起身道:“雖說萬事俱備,但還是謹慎些為上,我要到堤壩那兒去巡查,居士若無事,便同我一道吧。”
頓了一頓,他又轉向沈複:“沈侍郎若有空暇,不妨也一起來。”
沈複将茶盞擱下,目光恬靜,道:“恭敬不如從命。”
……
“有些日子不見,你似乎瘦了好些。”
往堤壩處走時,沈複溫聲道:“我見了你遞到長安的奏疏,似乎是有意以爵位與錢财為引,令工匠以水力化動力?”
“爵位與錢财倒是其次,”既是公事,鐘意也不遮掩,笑道:“倘若肯還他們自由之身,想必會更肯花費心力。”
此類工匠多半是奴婢與刑徒,世代受困于官府,代代相傳,子承父業,地位十分低下,人身也不得自由。
沈複心性不壞,但這種出身所帶來的局限性,仍舊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他的思維,搖頭失笑道:“原是他們應盡之責,何必如此恩賜。”
“都是人,誰願意永世受困?”鐘意卻道:“百工之人用的好了,所能發揮的作用,未必會比固守邊疆的士卒差。”
沈複不欲與她争辯,無可無不可的笑了笑。
“我倒是有些奇怪,”鐘意道:“幼亭怎麼這樣看不起他們?”
“原就是刑徒之後,”沈複道:“有什麼值得我高看的?”
“那是祖輩所留下的身份,即便曾經罪惡深重,可現下不知過了多少代,早就該淡化了,”鐘意近來在民間行走,見的人與事多了,想法也有了改變:“五姓七望自矜身份,皇族自诩高于世人,可實際上,大家都是赤條條來,孤零零去,誰比誰尊貴呢?”
她感慨道:“昔日的軒轅氏、姬氏何等尊貴,今日不也塵歸塵,土歸土?”
沈複沉思片刻,忽然側目看她,溫和道:“你這想法,倒也很有意思。”
他們二人說話,不免走的慢了些,李政走出去一段距離,忽又停下,回過身去,一臉怨艾的盯着鐘意看。
鐘意嗔他一眼,道:“你又怎麼了?”
李政道:“我腮幫子酸。”
鐘意心知他是醋勁兒犯了,又或者,是有意在沈複面前宣示立場,倒不推诿,伸手在他面頰上揉了揉,又問他:“好了沒有?”
李政猛地被塞了一口糖,又是當着沈複的面,甜的險些眯起眼,搖一搖尾巴,心滿意足道:“好多了。”
鐘意笑着推他一把:“那還不快走。”
“走走走,”李政兩腿帶風,道:“這就走。”
沈複望着這一幕,無聲的垂下眼睫,遮住了目光波動。
……
太子一系來人,對于李政并無什麼影響,畢竟他的名頭擺在那兒,秦王一系與東/宮的關系世人皆知,當然不會有人不開眼,要往他面前湊。
相對而言,鐘意面臨的問題卻多了些。
太子喜好儒生,來的皆是文臣,當然不可能往堤壩處行走,那麼也隻能安排到她手下,負責核對賬目,清錄錢糧,然而這些工作已經臨近收尾,怎麼可能再将他們塞進去?
第二日清晨,鐘意剛出房門,便有刺史府侍從來禀,言說刺史别駕請她前往一叙,等見了羅銳,卻見他面有難色,道:“東/宮想要個位置,可現在一個蘿蔔一個坑,怎麼可能給安排進去?”
“再則,”他道:“治水一事将了,所有人勞心勞力,眼見即将論功行賞,他們橫插一杠,别人即便忍了,心裡怕也不痛快。”
“忍他們做什麼?”鐘意聽得皺眉,毫不客氣道:“橫空降世,什麼都沒做,有什麼資格索要功勞,讓他們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羅銳苦笑道:“面子上怎麼過得去?”
二人正說着,便有人來通禀,言說左庶子蔡滿來了,羅銳便擺擺手,示意侍從請他入内。
“羅别駕,你們刺史府上的官吏,脾氣可太大了,”蔡滿入内,語氣不滿道:“我們是來相助,是來幫忙的,他們那般作态,怎麼搞得我們跟來占便宜似的。”
這人也真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昨日當着李政的面,可不是這等姿态。
鐘意一撇嘴,有些冷淡的笑了:“那左庶子覺得,應該如何才好呢?”
蔡滿不意她也在,面上略微有些不自在,随即緩過神來,圓胖的面頰帶笑:“都是同僚,自該幫扶。”
“也好,”鐘意道:“我這兒倒有個活計,不知你們肯不肯做。”
蔡滿微驚,随即面露喜意:“居士請講。”
“暴雨沖垮屋舍,好些百姓無處寄身,”鐘意淡淡道:“東宮屬臣若有空閑,不妨去搬搬磚瓦,清理碎石,這幾日事多,羅别駕一直嚷嚷着沒有人手呢。”
羅銳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蔡滿面有窘迫:“我等皆是官吏,怎麼可能做那等小民活計?居士莫要拿我玩笑了。”
“都是造福于民,怎麼會是開玩笑?”鐘意毫不客氣的駁回去,道:“治水即将結束,諸事有條不紊,哪裡來新的職位給你們?總不會是想分潤功績,占個便宜吧。”
蔡滿面有菜色,讪讪道:“怎麼會?”
“我也覺得不會,”鐘意笑了,她道:“左庶子念的是聖賢書,學的是聖人道理,怎麼可能做出這等厚顔無恥之事?”
蔡滿嘴角勉強扯了下,算是勾勒出一個笑。
鐘意似乎沒瞧見,拍拍手喚人入内,道:“你們親自去,帶了東宮諸位往城北去,那兒正在施工,還缺人力。”
“不必了,”蔡滿皮笑肉不笑的站起身,眼底有些怨憤,神情倒還平和,道:“我們還是去别處看看吧,居士與别駕是忙人,我便不叨擾了。”
“左庶子慢走,”鐘意客氣的笑:“恕不遠送。”
羅銳似笑非笑,目送蔡滿矮胖的身影離去,方才道:“你算是将他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吧,我就是看不慣這種人,”鐘意鄙夷道:“明明什麼都沒做,論功行賞的時候,卻巴巴湊上來了,真是恬不知恥。”
羅銳亦是搖頭:“畢竟是東/宮的人,太子……”
說到此處,他不覺歎了口氣。
……
第二日又下了場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李政往華州去了,要過幾日方才能回來,鐘意留下主事,不免有些憂心,帶了人往丹州城外山上去,居高觀測水勢。
蔡滿幾人處處碰釘子,折騰了幾日,也沒占到便宜,似乎是消停下來,留在府中,不願出行,鐘意也懶得叫上他們。
倒是沈複,同她一道往山上去了。
剛降過一場雨,山路泥濘難行,鐘意一身烏色男裝,素簡娉婷,行進時倒不覺得麻煩。
女子體力所限,她終究不如男子,行至半山腰,便有些力竭,沈複見狀,向她伸手,詢問道:“不介意吧?”
到了這關頭,還有什麼好計較的,鐘意伸手過去,他便手臂用力,帶着她往前走,如此使然,速度倒是快了好些,又過了兩刻鐘,終于到了山頂。
“似乎影響不大,”鐘意遠眺那片蒼茫水域,自語道:“看着倒是還好。”
“确實,”沈複颔首,贊同道:“這是個好消息,至少情況沒有惡化。”
這個發現,令兩人齊齊松了口氣,再下山時,腳步也輕快許多。
鐘意在前,沈複在後,途徑一處窄徑時,鐘意下意識扶住一側那株青松,目光一轉,卻見下首處有個山洞。
光線照入一半,那裡邊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似乎有人正盯着她看,那目光陰森森的。
鐘意忽然間打個冷戰,下意識後退一步,腳下卻是一滑,順勢摔了下去。
其餘人反應不及,隻有沈複迅速伸手拉她,然而下墜的力道太大,他不僅沒拉住鐘意,反倒被她帶着向下摔去。
他反應也迅速,拉住她手,臂上用力,将她護在懷裡,也叫二人轉個方向,墊在她身下,結結實實的摔進了那山洞中。
“沈複!”鐘意蹭了一手泥,卻顧不得,先看他情狀,急道:“你沒事吧?!”
“我無事。”山石尖銳,沈複背上被劃了數下,隐約有些濕,應是出皿了,不過此地距離山路不遠,侍從們随即便能過來,也不必說出來,惹她憂心。
他雖說無事,鐘意卻不放心,然而山洞内光線昏暗,哪裡能看得清?
她左顧右盼,正待尋些照明東西,忽覺芒刺在背,似乎在黑暗之中,有什麼人或物正不懷好意的盯着她似的。
心中一凜,鐘意霎時反應過來。
――這便是方才她看見的那個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