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女子加封侍中,鐘意并不是第一例。
北齊時候,便有陸令萱把持朝政,官至侍中,隻是此女殘害忠良,聲名也狼藉,北齊滅國後,便随之自殺。
值得一提的是,滅掉北齊王朝的,便是窦太後與鐘老夫人出身的北周,南北朝時期政權更疊頻繁,皇朝轉換如流水,說起來也很讓人感慨。
大唐風氣開放,朝中文武亦有外族,加之幾位宰輔點頭,此事并沒有受到想象中的非議。
市井民間津津樂道,言辭之間贊譽天子聖德,幾位宰相氣度,提起懷安居士更是尊敬,頗有些盛世壯舉,與有榮焉的意味。
第二天上午,鐘老夫人與崔氏一道往青檀觀去看鐘意,還不忘打趣她幾句:“你阿爹做了這麼多年的官,也不曾拜相,你倒好,從正議大夫到侍中,升的也忒快了。”
“不過是虛銜罷了,”鐘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則,我既無功于國家,受此大恩,怕會叫人非議。”
“你自己也說了,不過是虛銜而已,”鐘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氣度,宰輔氣度,你再小家子氣,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陽長公主也在,同樣笑道:“正是如此。”
“這樣也好,”崔氏原還憂心女兒,這些日子過去,見她一切如常,不露頹态,反倒愈見光彩,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過得好,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宮之前,陛下提了燒尾宴,”鐘意趁機道:“我想,幾位宰輔必然是要請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們過來,邀幾個親朋便是,不必鋪張。”
“确實不必大張旗鼓,”鐘老夫人贊同道:“鬧得太大,叫人覺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國公府,屆時請阿娘幫我張羅人手才是,”鐘意早有主意,說完,又看益陽長公主,笑道:“觀主不要嫌我吵鬧才好。”
益陽長公主莞爾:“隻要你别忘記給我派帖,怎麼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設宴邀飲,太過匆匆反倒顯得敷衍,鐘意問過鐘老夫人與崔氏意思,最終還是将時間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會耽誤别人家中年關往來,也不至于趕上皇帝封筆前幾日,朝中事多。
請的是尊客,照舊要自己書寫請柬,以示敬意的,鐘意寫得一筆鐘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風流,落在紙上,倒不丢臉。
這日下午,她正伏案書寫請柬,卻聽院内有人來喚,說有客至。
鐘意聽得奇怪,卻見玉夏自外邊入内,輕聲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來了,還另有幾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廳同益陽長公主說話。”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會來,鐘意早就知道,畢竟她來之前,還叫未婚夫鄭晚庭來下了戰書。
玉秋低聲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奴婢隻怕這位五娘子,不好應付呢。”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鐘意将最後那一筆寫完,放在窗前晾幹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擔心什麼?”
……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門,素來同氣連枝,連通婚都隻在這幾家之内,像鐘意之母崔氏與安國公夫人李氏這樣外嫁的,反而是少數,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來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範陽盧氏與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鐘意入得門去,便見滿眼錦繡,諸女郎該是騎馬來的,着翻領胡裝,腳蹬短靴,明豔中自生潇灑,别有貴氣。
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雙眉斜挑,氣度淩人,見鐘意入内,先施一禮,含笑道:“我一行來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賀過居士升遷之喜。”其餘女郎也是如此。
鐘意還了一禮:“諸位客氣。”
“居士喚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禮,道:“我先前在晉陽,聽聞居士大名,委實技癢,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長安,便托他來送信,失禮之處,居士海涵。”
這一次,鐘意沒受她的禮:“同輩而交,哪裡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氣度,”王之薇莞爾:“敢請賜教?”
鐘意問道:“五娘想讨教什麼?”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勝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鐘意微微一笑:“五娘好坦蕩。”
“即是讨教,便要拿出最硬氣的本事,我若用棋,反而是看不起居士,”王之薇笑問:“那麼,居士是應,還是不應?”
“應。”鐘意點頭,轉向玉夏道:“去取我的琴來。”
王之薇來時,便帶了古琴,令人取來,随意撥弄一下,便聽琴聲铮铮:“此為雷氏琴,出自蓉城雷氏之手,名九霄環佩。”
如同劍客比試一般,琴師相鬥之前,也會向對手介紹所用古琴,以示尊敬。
鐘意同樣撥了琴弦,那琴音松勁,她道:“此梁州宋氏仿司馬相如舊琴所制,通體黝黑,隐有幽綠,名為綠绮。”
“五娘是名聞天下的貴女,居士是世人稱頌的新相,”益陽長公主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便沾個光,為你們做裁判好了。”二人自無不應。
“讨教之前,我仍有句話要問,”王之薇坐在琴前,笑吟吟道:“居士若是輸了,又該如何?”
“輸了便輸了,”鐘意淡然道:“有什麼要緊?”
王之薇微怔,輕歎道:“雖未比試,我先輸一籌也。”
她手指落在弦上,說了聲請,開始撥弦,琴聲清幽冷寂,凜如飛泉,鐘意随之在後,琴聲缥缈自在,别有幽幽。
她們所奏琴曲皆是前朝琴師賀若弼所譜,王之薇所奏為《石博金》,清越激昂,鐘意所奏琴曲名為《清夜吟》,幽然靜寂,雖然作曲者同為一人,曲風卻截然不同。
太原王氏乃是世家大族,越國公府卻是關隴出身,鐘意未出閣前,便與王家五娘子并稱,盛名之下無虛士,二人皆非泛泛之輩,輕攏慢挑之間,琴音似流水傾瀉,頗有繞梁之态。
琴曲奏完,場中人皆靜默不語,連事先說要做裁判的益陽長公主也未做聲。
鐘意指尖輕輕拂過琴弦,微有不舍,向玉秋道:“收起來吧。”
益陽長公主回過神來,撫掌笑道:“二位一時瑜亮,難分高下,我聽得入迷,方才竟連話也說不出,便是平手如何?”
“不,是我輸了,”王之薇搖頭道:“《石博金》清越,更易出彩,《清夜吟》低幽,合奏時難度更大。”
鐘意則道:“曲子是自己選的,怎麼能将難度計入考量之中?五娘不要這樣說。”
“輸了不算什麼,輸不起才沒臉,”王之薇婉拒了鐘意的好意,起身向她一禮,含笑道:“之薇此前自視甚高,以為長安無人,今日見過居士,方知自己不過足下塵泥,心悅誠服。”
“五娘精研琴道,我亦如是,”鐘意起身還禮:“若論其他,未必能勝。”
“都了不起總行了吧?”另有随王之薇同來的女郎笑道:“二位你誇我我誇你,往來行禮,不知道的,以為是拜天地呢。”衆人一時哄笑起來。
王之薇笑道:“這把琴伴我多年,今日便贈與居士,望請不要嫌棄。”
鐘意趕忙推拒:“君子不奪人所好。”
“無妨,名琴便該贈與懂琴之人,居士再推辭,便是看不起我了。”
已經是傍晚,夕陽西下,王之薇辭别道:“我與晚庭的婚事便在明年,日後也會久留長安,居士若不嫌棄,隻管去府上做客。”其餘女郎也紛紛邀請。
益陽長公主是長輩,不好相送,鐘意倒是無妨,一路送到了青檀觀山門處。
“我今日輸給居士,明日卻未必會再輸,”王之薇上了馬,握住馬鞭,回身看向鐘意:“他日再來讨教,居士不要手下留情。”
鐘意笑道:“不會。”
其餘幾位女郎也道:“我們不似五娘出色,卻也有些微末本領,若來叨擾,居士不要嫌煩。”
“諸位若不嫌此地寒簡,隻管前來,”鐘意笑吟吟道:“我必掃榻相迎。”
衆女郎齊聲笑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夕陽餘晖漫漫,映的天地絢爛,萬物似乎都染了一層金輝,一行人策馬揚鞭,往長安去,說笑聲不絕。
王之薇回頭,灑脫一笑:“居士,就此别過。”
鐘意聽得心都亂了,勉強回了句:“陛下謬贊。”
皇帝回過神來,自往桌案前落座,又問她:“方才所說,是你自己想的?”
鐘意原還不覺如何,此刻卻有些拘謹:“是。”
“好才學,好識見。”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與你正議大夫銜,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說了三日,才肯勉強作罷,今日聽你一番高論,擔這職位,綽綽有餘。”
鐘意心有餘悸,面上不顯:“些許淺見,難登大雅之堂,叫陛下與鄭國公見笑了。”
魏徵腦海裡浮現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見猶憐”,再見那女郎眉宇間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氣,這等才氣,怨不得上天垂憐,菩薩入夢。”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紅塵無緣。
皇帝對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複又側目去看鐘意,目光微露興味:“居士大才,别出機杼,言辭頗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樁事,想讨教一二。”
鐘意心頭一跳:“請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這是個很随意的動作,他含笑問:“昔年玄武門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門之變時,皇帝位隻親王,元吉也是親王,建成卻是太子,國之儲君,以臣弑君,禮法上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然而曆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春秋筆法,文過飾非,當世無人敢再提,後世人如何言說,左右皇帝也聽不見了,倒也自在。
鐘意聽他問完,便在心裡叫一聲苦:誰都知道皇帝這位置來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戳了皇帝痛處,興許他一高興,就給人在脖子上賜碗大個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