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寶壽聽得瞠目結舌,面皮漲紅,竟說不出話來。
楊氏性情遠比丈夫強勢,聞言冷笑道:“居士好大威風,燕家的确無官無爵,但也容不得别人欺到頭上,你說将人打傷便将人打傷,是輕視我們,還是輕視國法?”
“燕夫人想說,那我們便好好說道,”鐘意自去上首落座,道:“他大清早跑到青檀觀去,語出輕薄,意圖不軌,說的污言穢語簡直沒法子聽,令郎是什麼人,你們應當最清楚才對。”
楊氏面露訝異,哂笑道:“你一個出家女冠,竟将這種事宣之于口,好不知羞!”
“我有什麼好羞的?出言不遜,行事不端的人才該無地自容。”鐘意嗤笑:“今日見了夫人,方知令郎如此,果真家學淵源。”
楊氏面上乍紅乍白,強撐道:“我兒如此,未必不是居士自己不知檢點,生了是非。”
“夫人好一口歪理,”鐘意聽得無語,道:“倘若我現在上前,扇你一記耳光,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你先自讨打,與人無尤?”
楊氏無言以對,鐘意則道:“事情是在山門處發生的,我見到了,侍衛們見到了,沈侍郎也見到了,衆目睽睽之下,難道還能冤枉了他?”
沈複一直不曾言語,聽她提及,方才道:“我今早前往,便見令郎失禮,方才動了弓箭,做不得假。”
燕寶壽讪讪道:“你們彼此相熟,未必不會言辭作假……”
“燕公,”鐘意加重語氣,道:“青檀觀是皇家道觀,護衛們守的是陛下胞妹,我難道能叫他們統統改口,為我作假?”
她微微一笑,道:“再則,我也怕令郎先前犯得事太多,今次要發了。”
燕琅是個什麼德行,燕家夫婦最為清楚,先前他四處欺男霸女,不知惹了多少禍事,去年還有個女郎被他所辱,憤而自盡,燕家送了五百兩銀子過去,連哄帶逼,才給壓下來。
京中勳貴門楣的郎君們到了年紀,家裡邊多半會幫着謀個官位,将來說親也好看,然而燕琅因為名聲太爛,竟沒有官署肯要,這便可見一斑了。
那是獨子,再不成器,也要護住,燕寶壽聽鐘意有翻兒子舊賬的意思,先自軟了三分:“犬子今日無禮,确是我們管教無方,居士既然已經出氣,還請高擡貴手,饒他一回。”
楊氏母家顯赫,女兒又得寵,做不來這等低頭之事,見丈夫服軟,暗罵他軟骨頭,冷面不語。
“我出的氣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決,”鐘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帶過來了,二位自便吧。”
楊氏倏然變了臉色:“你、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鐘意同沈複對視一眼,道了告辭:“我叫人去搜羅了幾樁污糟舊事,準備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麼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變,急忙追上去:“慢着——”
鐘意充耳不聞,同沈複一道出了門,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馬車。
“燕琅是燕家獨子,又身無官職爵位,隻沾了皇親的邊,還要看陛下是否肯點頭,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複上馬,與鐘意馬車并行,在車簾邊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徹底得罪了。”
鐘意最初吩咐人打斷燕琅的腿,就沒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這麼做,燕家也一樣會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幾個無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時下,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議之辟。
而所謂的八議,便是指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八種人犯罪,有司無權論處,需得通禀皇帝,酌情減刑,流罪之下,皆可減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請、減、贖、官當等特例,以官爵、錢物減免罪責的,亦不在少數。
前世鐘意的兄長娶襄國公之女,襄國公因燕氏女緣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牽連,廢黜勳爵,也連累了鐘意的兄長,有司論罪時,便是打算以勳爵抵罪,免于刑罰。
燕琅沒有官職,當然不在官當之列,沒有勳爵,也無法削去贖罪,唯一跟八議沾邊的,就是有個做個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給燕德妃這個情面,便很難說了。
“燕德妃隻有這一個弟弟,越王也隻有這一個舅父。”沈複靜默半晌,道:“我以為,居士叫人打斷他的腿,施加的懲戒已經夠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禍害的女郎,未必沒有家中獨女,即便不是獨女,白發人送黑發人,又去的那樣不堪,她們的父母,心中便很暢快麼?”
鐘意淡然一笑,又道:“不過,我也是假慈悲,湊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門出身,怕是很難體會到升鬥小民們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複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幾個月,便染了陳腐習氣,處事之前,慣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還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後會被燕家人敵視報複。”鐘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謝你。”
她聲音既輕且柔,像是能飄到人心裡去似的,沈複沒有答話,伸手掀起車簾,道:“你的道謝,是真心還是假意?”
鐘意有些詫異于他的舉動,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複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車簾放下:“喚我幼亭吧。”
同輩之間,慣來以字相稱,如同此前那樣叫沈侍郎,反倒顯得疏遠客套。
鐘意籠在衣袖中的手指動了一下,方才道:“幼亭。”
沈複輕輕應了一聲。
……
翠微宮。
燕德妃未嫁之前,也是頗有名聲的才女,這日得了空,便教越王李貞寫字。
皇後膝下有兩位皇子,太子是嫡長正統,秦王是嫡次子,卻是皇帝鐘愛,越王是庶子,齒序又小,皇位如何也輪不到他,不如好生讨皇帝喜歡,得個好些的封地,将來日子也好過。
燕德妃聽底下宮人将事情原委說了,手一歪,好好的字也寫壞了,她信手将那張紙團起,扔到紙簍裡去,向越王李貞道:“寫了這麼久,餓不餓?”
李貞有些不好意思,稚聲道:“有些餓了。”
“那就跟嬷嬷們去偏殿吃些點心吧,”燕德妃撫了撫兒子肩膀,吩咐道:“帶貞兒出去吧,好生照看。”
宮人們應了聲,領着年幼的越王離開,底下人按捺不住,語氣急切:“娘娘,您總得說個話兒,郎君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還輪不到你教我怎麼做,”燕德妃淡淡瞥她一眼,便不再看,又吩咐左右道:“伺候我更衣,再打發人往太極殿問問,若是方便,請陛下過來用午膳。”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照舊是要往皇後宮中去的,其餘的時間,便可自便。
後妃之中,韋貴妃雖有四妃之首的位分,卻不得皇帝喜歡,紀王才八歲,便被打發就藩,情意之淡薄可見一斑,是以除去皇後,燕德妃算是後宮中頭一份兒得臉,若無意外,皇帝不會拂她情面。
臨近午時,聖駕才至翠微宮,燕德妃跪迎,皇帝則示意平身,笑道:“朕有些事情耽誤了,你久等了吧?”
“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并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請陛下過來,是為請罪。”
皇帝笑意微斂,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将今日之事說了,既未誇大,也不遮掩,言罷,便叩首不語。
“錯的是你弟弟,并不是你,何必為他請罪?”皇帝親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轉,笑道:“怎麼不見貞兒?”
“他是李家的子孫,怎麼好摻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順勢挽住皇帝手臂,語笑溫婉:“更别說他年紀小,聽不得這等腌臜事。”
“你一向懂事,貞兒也教的很好,”皇帝滿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論罪,該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親,朕令有司罪減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濕,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過午膳,又考校過越王功課,才起駕回太極殿去。
宮人有些不解,小心問道:“娘娘怎麼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責?即便罪減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裡吃得這種苦。”
燕德妃的眉毛畫的很長,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煙之态,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麼嗎?”
宮人頓了頓,道:“是娘娘與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懷安居士與沈幼亭的依仗是什麼嗎?”
宮人一時語滞。
“你不知道,那我便來告訴你,”燕德妃淡淡道:“懷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國公府、博陵崔氏、慣來寵愛她的皇太後,賞識她的陛下與宰輔,還有因屢次直谏而收納的士族欽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國公府、趙郡李氏、他的坐師等諸多天下宿儒,還有極其賞識,屢次稱贊他為天下棟梁的陛下。”
她将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換成最喜歡的碧玉:“難道,我要冒着開罪陛下的危險,為一個不争氣的弟弟,失了我和貞兒的前程嗎?”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壽殿:“别看那位貴人不管事,她說一句話,比我跪在太極殿哭三天都有用。”
宮人有些猶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裡别鬧,能登門緻歉就更好了……罷了,他們做不來,隻會結仇更深,就當沒這事,敬着吧。”
宮人道:“夫人不知會有多傷心。”
“那也是我弟弟。”
燕德妃突然說了這麼一句,随即又笑了:“來日方長。”
……
鐘意被沈複一路送回青檀觀,倒不好叫他直接走,便開口請他進去小坐,原隻是照禮問一句,不想他竟應了。
二人靜默無言,并肩往内裡走,卻有女婢上前施禮,道:“長公主請二位過去叙話。”
“沈侍郎當真有擔當。”益陽長公主見沈複次數不多,印象卻極好。
“安國公府與越國公府素為通家之好,我與阿意,”沈複頓了頓,改口道:“我與居士也是自幼相識,原該相助的。”
“我先前也見過燕德妃幾次,倒是沒怎麼說過話,不過聽人提及,也說性情不差,”益陽長公主溫聲道:“這次是燕家失禮,同你們無關,燕琅敢到青檀觀來胡鬧,也是拂我的情面,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隻管開口便是。”
鐘意明了她的好意,沈複也一樣,齊齊施禮道:“多謝。”
沈複既然到了此處,又幫了自己,今日午間少不得留飯,他也出身大家,飯桌上慢條斯理,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益陽長公主見他面容清俊,氣度非凡,同鐘意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愈發惋惜他們姻緣早斷。
用了午膳,鐘意親自送他出山門,稱謝道:“今日之事,委實多謝……”
說到這兒,她忍俊不禁:“好像每一次見面,都是你在幫我。”
沈複莞爾,日光之下,他俊雅如竹,語氣也輕柔:“我甘之如饴。”
鐘意聽得微怔,一時反倒不知如何接話,沈複也不言語,隻溫和看着她。
良久,鐘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該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你身處朝堂,要小心些。”
她這樣明顯的轉移話題,沈複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場無人,除去燕德妃與越王李貞,便無勢可仗,能奈我何?”
他說話時神情坦然,語氣隐約有些自傲,已經能看出幾分前世的影子,鐘意的心亂了一下,問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時候,你知道那是誰嗎?”
“我先前見過燕琅幾次,”沈複不明所以,卻還是道:“自然認識。”
“那,”鐘意道:“你可知我與他為何生了糾葛?”
沈複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麼敢射那一箭?”鐘意擡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該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複被她問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時沒想那麼多。”
他居然什麼都沒想,就站在她這邊了。
這跟前世那個行事必然權衡利弊,思慮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點也不像。
鐘意看着面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複,再想起前世他将自己送出去,換來的國公之位,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現在不後悔嗎?”
沈複不解:“後悔什麼?”
“燕德妃極得聖寵,”鐘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開罪她,誤了前程嗎?”
沈複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之後,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銳道:“你其實是想問我,一時義憤與來日前程比起來,究竟值不值吧?”
鐘意被他點破心思,沉默不語。
“居士,”他面上笑意隐遁,靜靜看她半晌,眼底閃過一絲譏诮:“你在看不起誰?”
沈複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