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委實是不好回答。
鐘意下意識去看李政,卻見他神态自若,看她望過來,甚至回以安撫一笑,再掃向太子,卻見他正黯然傷神,觸及她視線,溫和而勉強的笑了一下。
鐘意猶疑幾瞬,起身拜道:“太子系出嫡長,人品貴重,秦王英武明達,亦是人間少有,皆非凡俗之輩。”
皇後目光微亮,頗為期許的看向她,皇帝神情卻有些淡漠,手中酒盞擱下,道:“居士倒很推崇太子。”
鐘意道:“太子乃陛下嫡長子,朝野稱賢,自該敬重。”
皇帝淡淡的笑了,目光中卻有一閃即逝的不悅,場中氣氛一時複雜起來。
宰輔們無人言語,皇後剛剛才被皇帝不輕不重的晾了一下,也不好貿然再開口,益陽長公主便笑道:“既是接風洗塵的宴席,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言罷,又轉向殿中女樂:“方才那首《醉東風》便很好,再來一遍吧。”
鐘意心知她是在幫自己,投以一笑,皇帝似乎也不打算鬧大,旋即露出笑意,同撐着病體前來的尚書仆射杜如晦說話。
場面重又熱鬧了起來,仿佛剛才那一幕不曾存在過一般。
可在場的人都知道,皇帝切切實實有了易儲之意,并且,想将這念頭付諸實際。
他也有這個能力。
鐘意此次入宮,還不曾去拜會窦太後,正逢益陽長公主也在,便相攜往嘉壽殿去。
時候已經不早了,夜色深深,宮人們挑着燈籠,引着她們前去,走出太極殿沒多遠,便聽後邊有人呼喊:“長公主殿下,居士,還請暫待。”
二人停下腳步,才見來人竟是皇帝身邊的内侍總管刑光,心中齊齊一動,微生不安。
刑光笑吟吟道:“陛下吩咐奴婢給居士帶句話。”
鐘意思及方才宴上之事,隐約猜出幾分,道:“什麼?”
“陛下說,居士若得了空,不妨詳讀《漢書》,”刑光彬彬有禮道:“以史為鑒,總能看出些名堂。”
鐘意聽得不解,正待再問一句,刑光卻向二人施禮,恭謹道:“陛下還在等,奴婢這便回去伺候了。”
益陽長公主目送他離去,方才低聲道:“懷安同太子,交情很深嗎?”
“那倒沒有,”鐘意遲疑了下,道:“太子畢竟無錯,德行不虧,又是嫡長……”
“皇兄哪裡是會在意這些的人,”益陽長公主搖頭失笑:“如同戾太子劉據那般,一句‘不類己’,便足夠了。”
鐘意歎口氣,道:“我真不想摻和進這些事裡,陛下怎麼偏偏問了我呢。”
“你也不必太過憂心,”益陽長公主道:“皇兄不是小氣的人,不會為此記恨的。”
鐘意報以一笑:“但願吧。”
……
宰輔們依次離去,殿中隻留了皇帝與李政父子二人。
皇帝擺擺手,示意宮人内侍們退下,這才斂了笑意。
他伸手在李政腦門上拍了一下,恨聲道:“你個沒種的東西!”
“這關我什麼事?”李政詫異道:“父皇心裡不高興,也别亂發脾氣。”
皇帝怒道:“朕見你回程時這樣春風得意,還當你們的事成了了,你個沒用的東西,巴巴跑到銀州去,人家也不理你,還好意思觍着臉笑!”
“誰說不理的?”李政道:“阿意心裡也有我。”
他旋即明白過來,笑道:“父皇不會是因為阿意會偏向我,所以才那麼問的吧?”
皇帝氣道:“不然呢?”
李政搖頭失笑,親自為皇帝斟茶,道:“阿意不是那種人。”
皇帝擡眼看他,道:“哪種人?”
“阿意骨子裡有正氣,也有慈悲,”李政道:“皇兄居長,又無過錯,即便她于我有情,也不會有所偏頗的。”
“她站在太子那邊,”皇帝火氣消了些,道:“你不生氣?”
“不生氣,”李政笑道:“倘若她不那麼說,我才奇怪呢。”
皇帝卻道:“失了這次機會,你不可惜?”
“不可惜,”李政自若道:“難道父皇覺得,這是一夕之間便可功成的事情嗎?即便阿意屬意于我,那話也不可能即刻生效吧。”
皇帝靜靜看他半晌,又合上眼睛,道:“宰輔們沒發話,想來不會反對,有他們的這個态度,便足夠了。”
最終,他道:“再等等吧。”
……
幾月不見太後,她的精神倒是好了些,面上笑容也比先前要多。
鐘意聽益陽長公主講,和靜縣主與歸德縣主的婚事都已經敲定,都是極好的人選,太後開懷,或也與此有關。
太後身處宮中,該知道的卻也知道,見了鐘意,先是責備她胡鬧,随即又大加贊賞,着意賞了她好多東西,以示恩寵。
天色已晚,不便趕路,鐘意與益陽長公主一合計,索性留在嘉壽殿裡過夜,待到明日,再返回青檀觀。
相攜往寝殿去時,益陽長公主道:“母後上了年紀,格外喜歡回憶舊事,你别嫌她煩。”
“哪兒能?”鐘意莞爾,忽又斂了笑意,低聲道:“太後她,是不是想起平陽長公主來了?”
益陽長公主長歎口氣,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沒有經曆過那種傷心的人,大概永遠不會明白那種痛苦。”
說及此處,二人不免沉默下來,到了寝殿,方才又說了幾句,各去安歇。
第二日上午,鐘意與益陽長公主陪同太後用了早膳,不多時,便聽宮人來禀報,言說皇後來請安了。
太後對皇帝尚且不假辭色,更不要說皇後了,雖也吩咐人請她入内,從頭到尾,卻也不怎麼理會,态度十分冷淡。
皇後大概早就習慣了,含笑問候過後,又道:“二位縣主出嫁時的禮單規制都已經拟定好了,母後可要看一看嗎?”
太後對僅存的兒子兒媳不喜,對于兩個孫女,卻是真心疼愛,吩咐人接了禮單,對着光細看,再擡頭時,語氣便好了些:“辛苦你了。”
皇後謙和的笑:“原是兒媳該做的。”
益陽長公主同皇後不和,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皇後辭别時,她也懶得去送,鐘意這一世同皇後倒無什麼交際,客氣的将她送到了殿外,正打算回去,卻被叫住了。
“居士,昨日人多,不便言謝,”皇後竟向她屈膝施禮,謝道:“今日既見,請受我一禮。”
鐘意慌忙躲開,道:“娘娘太客氣了。”
“太子其實也很難,如履薄冰,”皇後微露哀色,道:“多謝你昨晚肯幫他說話。”
這便不是鐘意該說、能說的事情了。
她頓了頓,方才含糊道:“太子殿下原是嫡長,又生性仁善,陛下想也隻是要磨砺他。”
皇後眼尾濕了,自覺失态,随即拿帕子擦拭,勉強笑道:“但願吧。”
“外邊風大,娘娘早些回去吧,”鐘意道:“仔細着涼。”
皇後握住她手,輕輕一拍,笑道:“如此,我便告辭了。”
她的手有些涼,想必心也一樣,鐘意暗歎口氣,施禮道:“恭送娘娘。”
她回去的時候,太後正同益陽長公主商量二位縣主的嫁妝禮單,見她回來,笑道:“皇後謝過你了?”
鐘意倒不瞞她:“您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曾經是過來人,最明白她的心思,”太後微露哂笑,道:“當然,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鐘意靜默不語。
太後似乎也沒想叫她回答,自顧自道:“最高權力的交接,哪裡是這麼容易的事?想要心平氣和、無波無瀾,就更不可能了。”
“皇帝對太子或許還有些父子之情,太子與秦王也或許還有些兄弟之情,又或許根本沒有。但事實上,這根本不重要,他們身後的利益團體會推着他們往前走,直到将另一方完全毀滅,就像當年一樣。”
曆經幾朝的太後雖不理事,但仍然有超乎常人的敏捷與歲月給予的智慧,她眯起眼,笑道:“報應不爽,終于也輪到他,來嘗嘗這苦果了。”
鐘意始終沉默着,沒有說話。
益陽長公主也一樣。
皇帝雖然對太子冷淡,但絕不會想叫他死,李政對那位兄長的情分有些複雜,但也不至于叫他死。
今生如何,她還不知道,但是在前世,皇帝在冊立李政為皇太子後,又改立太子為楚王,還留了恩旨,叫李政善待楚王及其後系子孫。
李政答應了。
直到她死那年,一切都還無恙。
可之後呢?
皇帝那時還在,做了太上皇,等他駕崩,又會如何?
即便李政不動手,下一任帝王,又會怎麼做呢?
鐘意渾身發冷,不敢再想下去。
“我真是老了,怎麼同你們說起這些來了,”太後失笑一聲,道:“和靜與歸德要出嫁了,我是高興,但也有些舍不得,正好你們都在,也别急着走了,中午索性留在這兒用膳,算是小聚一場。”
鐘意同二位縣主交情頗好,聞言自然不會推拒,益陽長公主更沒有反對的道理。
已經到了三月末,天氣卻還是有些冷,太後年邁,内殿裡炭火燒的也熱。
鐘意酒量不弱,然而比起李家那幾位,卻還差着火候,一壺酒下肚,便有些暈暈乎乎,内殿裡暖爐熏香,她面頰生暈,醉意漸生。
“送阿意往偏殿去歇息,”太後見狀,關切道:“再去煮些醒酒湯備着。”
玉夏玉秋跟在身後,趕忙将鐘意扶起,另有宮人帶路,往偏殿去了。
鐘意頭腦中微有混沌,躺在塌上打個哈欠,懶洋洋的合了眼。
殿内熱氣騰騰,玉夏怕她悶,便将窗戶開了一線透氣,叫玉秋守在門口處,自己則同宮人一道去備醒酒湯。
鐘意半睡半醒,迷迷瞪瞪之間,便聽見窗外有人說話,隔得有些遠,聲音也含糊不清。
“嶺南又進了荸荠,太後說便分成兩份,歸德縣主與和靜縣主一份,另一份給長公主和懷安居士。”
“唔,”另有人應了句,聽聲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太後身邊的得力之人:“我前不久過來,還遇上尚宮局的人,正往清甯宮送呢。”
這都是在說什麼?
好沒意思。
鐘意聽得有些不耐煩,慵懶的翻個身。
那人問:“送什麼?”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荸荠,”另一人道:“那位生前最喜歡了。”
“啊呀,”那人小小的驚呼一聲,聲音壓低,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落在鐘意耳中,卻似驚雷:“皇後去了這麼多年,陛下還念着……當真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