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水有多涼,隻有下過水的人才能知曉。
鐘意體質算不得差,但常年嬌生慣養的小娘子,卻也受不得苦,前些日子興緻所緻,試着撥了撥水井剛打上來的水,手都冷了,火爐邊烤了會兒才緩過來。
而沈複他,居然就這麼跳下去了。
“你快回來!”他們選的地方偏僻,人也不多,鐘意心中焦急,顧不得别的,揚聲喊他:“别找了,我告訴你便是!”
沈複水性頗好,已經遊出一段距離,聽她這樣講,卻沒有回頭。
渭水流的很快,那盞花燈也漂出很遠,他目力倒好,追過去捉住,從花燈中抽了許願的紙條出來。
人在水中,許多事情都不便做,他顧不得打開紙條看,銜在口中,逆水往回遊。
這處河岸人少,卻也不是沒人,不遠處便有一雙挽着手的男女,看那裝扮,仿佛已經成婚,四十上下的模樣,那夫人見他們二人情狀,笑道:“你們吵架了嗎?”
鐘意扭頭看她一眼,目光又轉回河中:“沒有。”
“你們這些女郎啊,總是愛口是心非,錦娘也是,每次跟我吵架,别人問都不肯說,”與那夫人同行的男子輕笑道:“如果他犯的錯誤不是很嚴重,就别太生氣了,渭水這麼涼,流的也急,不是誰都有勇氣跳進去的。年輕時會為一點小事争執不休,等上了年紀再看,就很不值當了。”
沈複已經遊出一段距離,鐘意在岸邊,甚至望不見他身影,好在也曾夫妻一世,知道他水性好,想必不會出事。
她聽那男子說的語重心長,心中微動,道:“二位也來此放花燈嗎?”
“是啊,我同他是少年夫妻,剛成婚時,每年十五都會來此放花燈,可那時候太年輕,意氣用事,總是吵,沒完沒了的,後來兩看生厭,便和離了。”
那婦人回憶往昔,徐徐道:“後來過了幾年,他沒有再娶,我也沒有再嫁,想一想,彼此還是最合适的人,便重又成婚了。”
鐘意不想其中還有這等緣故,頓了頓,才道:“那之後,沒再吵過嗎?”
“也會吵,但不會像從前那樣說傷及感情的話,既會體諒他的難處,也會反思自己,”那婦人笑道:“現在想想,其實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那時候年輕氣盛,忍不了一時之氣。”
鐘意聽得不語。
“我是第一次見你們二人,也不知你們究竟發生過什麼,但我覺得,能為你一盞花燈跳下水的人,要麼是太過工于心計,善于算計人心,要麼便是真心喜歡你,心裡有你,”那婦人笑道:“至于究竟是哪一種,便要你自己想了。”
有馬車自遠處駛來,那男子見了,輕輕道:“錦娘,我們該走了。”
“我這人愛說道,見你們二人鬧别扭,就想勸幾句,”那婦人向她施禮,笑道:“但願女郎不覺得冒犯。”言罷,客氣的道了句再會。
鐘意回禮:“無妨,是我受教了。”
那雙夫婦挽手離去,馬車上的風鈴泠泠作響,鐘意目光轉向河中,心中焦急複雜,月光下靜默無言。
冬日的河水冷的像冰,沈複到了岸上,頭發與衣袍嘩啦啦往下滴水,向往外散着涼氣,他臉也冷的僵了,伸手抹了下,将那張紙條展開,看後又向鐘意一笑。
這麼冷的天氣,鐘意額上卻生了汗,見他上岸,冷着臉過去為他披上大氅,斥道:“你瘋了嗎?沈複!”
“阿意,”沈複握住她手,道:“我很好,也沒瘋。”
他看着她,低聲道:“我願用我一生,護你此後平安順遂。”
沈複的手很涼,那話卻是暖的,落在鐘意心頭,熱熱的燙人。
相同意味的話,前世他也說過,鐘意曾經也是真心實意相信過的。
可他并沒有做到。
她那顆因這話而暖熱的心漸漸地涼了,然後又冷下來,一寸寸結成了冰。
“天氣很冷,你身上也濕着,”鐘意試着抽回手,輕聲道:“我們早些回去吧,這樣下去會着涼的。”
“阿意,”沈複沒有松手,倒是道:“我哪裡惹你生氣了?”
鐘意怔住,随即回過神來:“并不曾。”
“不曾嗎,阿意?”沈複低聲道:“我回京前一月,你在給我的信上寫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鐘意眼睫微垂,道:“不記得了。”
“那時兩家已經在籌備我們的婚禮,我緻信給你,問你念我不念,你是怎麼回的?”沈複溫和注視着她,微微一笑,道:“倘若沒有那場變故,再有幾個月,你便該是我的妻了,阿意。”
鐘意當然還記得那封信。
沈複比她年長幾歲,相貌英俊,才華斐然,家世也同樣出衆,正是長安無數女郎的閨閣夢中人,這樣的未婚夫,她怎麼會不中意?
他們是青梅竹馬,自幼相識,每逢年關,沈複也會歸京,哥哥們同他交好,兩家長輩樂見其成,也會叫他們見一見。
那時候,鐘意如同世間任何一個待嫁閨中的女郎一樣,既嬌羞又歡喜。
事實上,即便沈複往西蜀去求學,他們也沒有斷了聯系,直到她重生的前一月,還專程寫了信去。
那時他已經準備終結學業,返回長安,同父母一道操持他們的婚事了。
前世發生的事情太多,沈複付出的代價也已經足夠,那或多或少的消磨掉了她的怨恨,到了今生,她對他反倒沒有那麼反感。
可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終究是梗在她心頭的一根刺,無法釋懷。
“對不住,過去太久,我真的不記得了。”最後,鐘意動作輕柔,但不容拒絕的将自己的手抽回,道:“你也忘了吧。”
“我不會忘,也忘不了,你不肯說,我便替你說,”許是下過水的緣故,月光之下,沈複面容愈加光潔,他道:“那時長安正值盛夏,你寫的是,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月夜動人,燈火溫柔,綿延千年的渭河東流不息,遠處有花燈依稀,映得河中點點生輝,别生缱绻。
鐘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不語,沈複也沒有催促,靜靜注視着她。
這樣好的時候,卻有人煞風景的道:“滿河邊都是人,擠也擠死了,誰大晚上不睡覺跑出來瞎逛?!還有這麼多未婚男女勾肩搭背,不知羞恥為何物!啧,那兒還有對挽着手的,真是傷風敗俗!”
鐘意眉頭一跳,别過頭去,就見李政不知何時到了,也不看她,背着手,一臉憤世嫉俗的跟侍從說話。
侍從不敢否定他的話,頂着滿河邊怒視的目光,連連點頭。
沈複也看見他,聽到了方才那一席話,微微笑了。
他低下頭,向鐘意輕笑道:“這位秦王殿下,可真是個妙人。”
“别理他便是了,”李政這麼一攪和,鐘意反倒沒那麼不自在,順勢轉了話頭,道:“我們回去吧,你身上衣袍濕了,再在這兒吹風,怕要生病的。”
沈複溫柔一笑,順從道:“好。”
他有些随意的披着大氅,松松垮垮的,鐘意看不過眼,伸手替他将大氅帶子系上了,李政餘光瞥見,心裡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兒,眼珠都差點瞪出來。
他不出聲打招呼,鐘意樂得自在,隻當沒見到他,同沈複一道離去。
李政也跟了上去。
鐘意原是不想理他的,然而身後亦步亦趨的跟了個人,終究是不自在,停了腳步,無奈道:“你做什麼?”
“不做什麼,”李政道:“我想走走。”
鐘意拉着沈複到一邊去,讓開了路:“請。”
李政不動。
鐘意氣道:“你不是想走走嗎?”
“現在又不想了,”李政道:“我累了,想歇歇。”
沈複似笑非笑,卻不說話,鐘意拿李政沒辦法,瞥見馬車便在不遠處,置之不理道:“随便你吧。”言罷,拉着沈複走了。
李政則跟了上去。
車夫侍從見鐘意與沈複過去,慌忙行禮,又挑開車簾。
入夜之後,風也有些大,沈複身上還濕着,鐘意怕他受涼,便叫他先上去。
不過是前後腳的事情,沈複倒沒推脫,自己上去之後,又伸手拉她,鐘意不假思索,便就着他的手上去了,正待将車簾掩上,卻見李政獨自立在路邊,定定的望着自己。
夜風蕭瑟,他孤身一人,隐約有些哀涼,連目光都是傷感的。
“阿意,”他低不可聞的說了句:“不要走”。
鐘意目光微動,最終垂下眼睑,還是沒有理會。
“走吧,去安國公府。”她吩咐車夫。
……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沒有開口,時辰已經不早,鐘意更不好進府攪擾,見沈複下了馬車,便道了再會。
沈複長身而立,人也俊雅如玉,笑道:“再會。”
馬車往越國公府去,鐘意則有些無力的靠在車壁,輕輕歎一口氣。
車外有清脆的馬蹄聲傳來,随即便是嘞馬的馬嘶聲,馬車停了下來,侍從在外輕聲,道:“居士,秦王殿下來了。”
鐘意掀開車簾,無奈道:“你又想鬧什麼?”
李政端坐馬上,到了馬車一側,簡潔道:“跟我走。”
鐘意冷淡道:“你有毛病吧。”
李政低下頭,眼睫緩慢的顫了下,低聲道:“你都肯理會他,還肯跟他去放花燈,還為他系衣帶,跟他說笑,你隻是不肯理我……”
“他也沒那麼好吧,”他頓了一下,猜擡眼看她,道:“就因為,他肯下水去撿花燈嗎?”
“很晚了,秦王殿下,”鐘意道:“請你讓開,好嗎?”
“不好。”李政下颌收緊,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他能做的,我都可以為你做,阿意。”
說罷,他向她伸手,道:“跟我走。”
鐘意蹙眉道:“你想做什麼?”
李政卻不言語,長臂一伸,握住她手腕,将人帶到了馬上。
“你又這樣!”鐘意怒道:“說我打你罵你,可你打也挨了,罵也挨了,就是不長教訓!”
“你不是說過了嗎?”李政無所謂道:“反正我是賤骨頭。”
“你!”鐘意一時無言。
“往渭河邊去等,”李政淡淡吩咐越國公府那行侍從:“今日之事,不得聲張。”
言罷,便打馬往渭河邊去。
鐘意氣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李政卻道:“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時辰已經不早,夜風漸起,渭河邊的有情人幾乎全然離去,李政先下了馬,帶着鐘意往河邊去,吩咐自己一衆扈從:“别叫人過來。”
“李政!”鐘意拉住他,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去撿花燈,”李政回頭道:“他能為你做的,我也可以!”
鐘意啼笑皆非:“你是三歲小孩嗎,這也要攀比?!”
李政道:“誰叫你就吃這口?”
說完,他縱身跳進了渭河。
鐘意氣笑了,也不喊他,在河岸邊坐下了。
長安有情人不計其數,來此放花燈的更是為數不少,李政水性不弱,往渭河裡遊了一趟,撿了兩盞回來,重又跳了進去。
侍從見他跳進水中,已經吓了一跳,再見他不肯罷休,驚得幾乎站不住腳,慌忙去鐘意那兒勸道:“居士,居士!這麼晚了,渭水寒冷刺骨,怎麼能叫殿下在裡面耗着?您快勸勸他!”
“我有什麼好勸的,他是能聽勸的人嗎?”鐘意冷笑道:“他既不怕冷,便在裡面呆着吧。”
侍從急的不行,在岸邊勸鐘意,見她不理,又高聲勸李政,偏這二人都不理會,冬夜裡竟急的出了汗。
李政心裡憋了口氣,從見到他們相攜出門便梗在心口,渭河裡的花燈也多,他也不客氣,來回撿了數十次,竟連河岸都擺滿了。
侍從急的幾乎要哭出來,唯恐李政出事,這是皇帝最鐘愛的兒子,前途無限,要是在他這兒出了事,全家隻怕都要受到牽連。
其餘侍從提着燈,岸邊也懸着燈籠,鐘意坐在岸邊,見李政臉都冷的白了,終究還是不忍,起身拉他,便覺那濕漉漉的衣袖寒涼刺骨,不覺柔了聲音,道:“好了……夠了。”
李政回身看她,臉上尚且往下滴水,他也不擦,呆呆道:“真的夠了嗎?”
鐘意站在他身前,便能察覺到他身上寒氣,垂眼道:“夠了。”
“那,”李政冷的舌頭都僵了,半晌才斷斷續續道:“你也會對我笑,也會為我,系大氅的帶子嗎?”
鐘意在心底歎口氣,替他将大氅披上:“今晚會。”
“阿意,”李政忽然握住她的手,道:“你笑一笑,好不好?”
他低聲道:“隻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