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芈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着芈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着幾個侍女,帶着芈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一個,卻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棘宦。他眯着眼睛顯得沒精打采,邊走邊嗅着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着:“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後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賠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後在管,打去年南後病了以後開始,便是鄭袖夫人幫着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笑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會處,已經彼此明白。
走到一個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像不是去漸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後現在是母後,早就搬出漸台,如今住在豫章台。”
芈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着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後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且行且說,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這才住了嘴,指着面前的建築道:“豫章台到了。”
順着兩邊的回廊拾級登上豫章台,芈月低頭暗中觀察着。
豫章台雖比漸台看上去更華貴一些,然則有着一股揮不去的暮氣。婢仆往來,雖然仍然如漸台一般趾高氣揚,但也多了幾分寂寥。如今威後已經是母後了,連個相争的人也沒有了,宮中事務亦是移交給了新王的後妃。這種尊貴,未免有幾分蕭瑟。
芈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才見威後的女禦玳瑁出來,喚了她進去。
但見威後端坐在上方,手中拿着一片甲骨蔔算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喚了一聲,她才回過神來,瞟了芈月一眼,道:“這是九公主嗎?近前來。”
芈月暗中捏了捏拳頭,走到跟前跪下行禮,道:“兒參見母後。”
威後仍捏着甲骨看着,漫不經心地道:“起來吧。”
芈月站了起來,威後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長高了些。”又看到她臉上,芈月竭力露出笑容來,威後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比過去長高了許多,道:“人也伶俐了些,倒不是當初那般倔頭倔腦的。”
芈月沒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後,連忙上前賠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後眉頭一皺,不悅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是何人,膽敢插話?”
女葵一驚,連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還請威後……”
楚威後截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為公主傅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永巷令―――”
永巷令連忙上前,賠笑道:“老奴在。”
楚威後淡淡地道:“将這無禮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兩名内侍沖進來,抓起女葵拖下去。
芈月怔在當場,她曾經預想過楚威後會在見面時刁難她,甚至欺辱她,但卻沒有想到,這種她想象中的為難,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女葵被拉下去以後,便在庭院裡當場杖責,那一杖杖擊落的聲音,和女葵的慘叫聲,更是令芈月憤怒不已。
芈月猛然擡頭,卻見楚威後饒有興趣的眼神,她瞬間明白了一切。楚威後要為難她,卻不願意落人口實,她隻以教訓女葵的方式來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态,那就是她對母後無禮,正可讓楚威後名正言順地處置她。
芈月強抑憤怒,轉向楚威後,恭敬地俯身道:“母後,傅姆自幼照料我,一向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她年紀大了,受不起這二十杖。母後素來仁慈,請您饒過她這一回吧!”
楚威後沒趣地扔下龜甲,道:“你既為公主,她代你受杖是本分,你為了她自請責罰,才是失了體統。這也難怪,皆因為你們身邊奴仆太少了。玳瑁,讓永巷令給公子戎配兩個傅姆、四個内侍、四個豎童,給公主月配兩個傅姆、八個宮人。從今往後,公子戎和太子橫一起在泮宮跟屈子學習,公主月和其他公主一起,跟随女師學習。”
玳瑁恭敬地道:“是!”轉向芈月道:“公主,還不快快向威後謝恩?”
芈月咬了咬下唇,強抑怒火,道:“謝……母後恩典。”
楚威後無聊地揮揮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内的杖擊聲仍然殘酷地繼續着。
芈月走出内殿,站在廊下,看着庭院。
但見滿庭菊花開得極鮮豔,四個内侍兩人按着女葵,兩人執杖一下下地打着。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經被皿浸透,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
芈月面無表情,筆直地站着,她的身後跟着楚威後剛才派給她的兩個傅姆和八個宮女。
杖擊聲一聲聲延續着,直到二十杖完畢,芈月站得筆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一個踉跄,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邊觀察着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再倔強再會僞飾,終究也不過是個孩子。她不再理會,悄然轉身而去。
芈月沉着臉,道:“把她扶起來,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諸公主所居之地,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餘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芈月住進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個小小院落,傅姆宮人的配制,也皆如其餘之列。
她站在廊下,兩名傅姆一個陪着她,監督着院中諸人收拾,另一個則指揮宮人将女葵扶入仆役房中。過得片刻,過來回報道:“禀公主,奴婢已經安置好女葵,為她用了傷藥。她傷得不重,隻是皮肉之傷,将養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芈月看了她一眼,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傅姆看了諸人一眼,衆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計,到了她身後排隊成列,向着芈月行禮。那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澆。”
另一個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宮女也上前行禮,自報名号:“奴婢奚甲”、“奚乙”、“奚丙”……卻原來是奚字号依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澆卻甚是會察言觀色,見芈月微皺了一下眉頭,忙道:“這些不過是内侍初選,依着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歡,隻管替她們再起一個名字便是。”
芈月點了點頭,便指了兩名稍顯老練的小宮女作為頭領,取名薜荔、女蘿,又将餘下的六人分别取名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這卻是取自屈原的詩篇《山鬼》,衆人念了一遍,隻覺甚是拗口,卻也隻得依從。
芈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萬劫不複,對楚威後派來的傅姆宮女更是小心對待。
芈月冷眼看那八個小宮女,雖然聰明,想來若是有心懷鬼胎之舉,以這般十餘歲的年紀,也是作僞不來。隻有那兩名傅姆卻是精明能幹,心中便多了幾分警惕。
不想那兩名傅姆女澆和女岐卻極有眼色,事事不待芈月張口,便辦得妥妥帖帖,體貼入微,又處處合意。
隻是這合意處,卻有許多不如意,那便是對她步步緊跟,兩人輪班侍候,芈月一舉一動,無一刻能離了她們的視線去。
芈月素來是野慣了的人兒,被這般亦步亦趨地跟着,實是如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這兩人低眉順目,便是她心中再窩火,又如何能發作出來?便是發作了出來,想來這兩人也不理會,隻會當她是小孩子脾氣,若是落在楚威後口中,又不知會造出何等敗壞名聲之事來。
她畢竟學了三年禮法,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要害,隻得忍了氣,不能發作。
兩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塵土,更細心體貼地問過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之後領着她去看了女葵,見女葵已經敷了藥,雖是傷痕累累,女澆卻道其并不曾傷着筋骨,隻是皮外傷,二十來日便能好。
女葵見了她,雖有滿心的話要說,怎奈見兩個傅姆跟着,一臉的忠心體貼狀,隻得将滿心的憂慮咽下,強顔歡笑道自己無妨,又“勸”芈月要多聽從母後派來的這兩個傅姆之言,休要任性雲雲。
芈月心懷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内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芈月冷眼看去,見菜肴亦是豐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湯,鼎中有肉,豆中有醬。她知道楚宮之中,隻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仆之輩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兩餐。想到女葵挨了這一頓打,此時又過了膳時,必是肚子還餓着。
想到此,她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魚脍對女澆、女岐二人道:“這道魚脍,便賞了你二人吧。”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雖然表情沒有大變,眼中卻不免露出喜色。她們畢竟隻是女奴身份,雖然宮中飲食有定,但畢竟主奴有别,不能相提并論。這些隻能由貴人享用的食品,除非是得到主人賞賜,這才能夠開一次葷。女澆與女岐雖然是楚威後宮中之人,但若是得勢的,也不會被派來服侍這個明顯不招楚威後待見的公主。
然則主奴之分畢竟是天塹,兩人縱有異心,卻也不免心懷僥幸,隻想兩頭讨好。
雖是如此,兩人卻隻是謝過芈月,依舊服侍芈月用食。芈月知其意思,便勉強用了些,将幾乎未動的魚脍讓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餘下的稻羹道:“這些便賜予女葵,其餘的便賞與其他人吧。”
女澆與女岐這才撤了食案,芈月揮手令兩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兩人應了,卻是女岐出去,女澆依舊守在外頭,随時聽候吩咐狀,直到女澆吃完換班。
這兩個傅姆,便是全天輪班跟随在她的身邊。
芈月看着天色漸漸暗了下去,不一會兒,女澆率小宮女上來,為她卸妝解發更衣,躺下了。
她卻怎麼也睡不着。這一日的煎熬,實是令她身心俱疲,心頭仍然懸着一把刀,卻不知莒姬和芈戎這一天是怎麼過的。
芈戎這一日卻是先到了前殿拜見楚王槐,楚王槐正與群臣議事,便讓宦者令奉方出去,寬慰一番。然後讓保氏帶他去了學宮,拜見師氏。
學宮在郊外,原是為楚國公族子弟所專用。辟雍形似圓璧,四邊有水。泮宮卻是形似半璧,三面有水,隻有一座小橋可通。這也是因為公族子弟生來便有爵位俸祿,要讓這些纨绔子弟乖乖就學不溜号實是一個問題,于是幹脆把他們關起來,學不成不許歸家,倒是更好。
芈戎現在隻能算個小學生。古者八歲而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所謂小藝便是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所謂小節便是六儀:一曰祀祭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歲入小學,七年後即十五歲入大學;其餘子嗣則遲兩年入學,即十歲入小學。公卿之嫡長子,則要十三歲入小學,其餘子嗣亦遲兩年,即十五歲才入小學。
因此學宮之中,讀同一年級者,長幼不一,雖然在學宮之中無分尊卑,但幼者位高,長者位卑,卻是顯而易見的。
芈戎入學剛好是十歲,縱然後宮婦人相争,但畢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宮中派來豎童内侍跟随,一時之間,人也不敢相輕。
拜見保氏師氏以後,便開始學習禮法。芈戎在離宮時,莒姬與芈月都有教過他,因此學起來倒也不陌生。他雖然在母親和阿姊的庇護下,更顯得無憂純真,但畢竟經曆憂患,舉止之間,便與同齡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課時,他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個便是昭陽的侄子昭滑。
他畢竟年輕,這一夜在學宮中睡得極好,而不知道同樣的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親,卻是無法入眠。
芈月自是因為這一天的驚心動魄,無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樣憂慮不安,無心入眠。
這一夜,西南離宮的銅燈,徹夜不熄。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剛亮,女澆便已經喚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該起身了。”
芈月睜開眼,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女澆柔聲道:“九公主,昨日拜見威後,今日要與諸位公主相見,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禮。”
芈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邊在女澆的服侍下穿衣梳洗,一邊問道:“還有幾位公主?”她倒是記得,每年正旦之時,她都要由傅姆領着到漸台與楚威後行禮,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許多阿姊的,當時傅姆隻悄悄告訴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後所出,休要得罪,其餘的倒是無話。
女澆忙道:“宮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與七公主、八公主住後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處相見。”
芈月問道:“我依稀記得,大姊與八姊,是母後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