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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147 2024-01-31 01:07

  “裡德舅舅在天堂裡,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媽媽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知道你把我關了一整天,還巴不得我死掉。”

  裡德太太很快便振作起來,狠命推搡我,扇我耳光,随後二話沒說扔下我就走。在留下的間隙,貝茜喋喋不休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說教,證實我無疑是家裡養大的最壞、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為我确實覺得,在我兇膛裡翻騰的隻有惡感。

  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的上半月轉眼已逝去。在蓋茨黑德,聖誕節和元旦照例喜氣洋洋地慶祝一番,相互交換禮物,舉行聖誕晚餐和晚會。當然,這些享受一概與我無緣,我的那份樂趣是每天眼睜睜瞧着伊麗莎和喬治亞娜的裝束,看她們着薄紗上衣,系大紅腰帶,披着精心制作的鬈發下樓到客廳去。随後傾聽樓下彈奏鋼琴和豎琴的聲音,管家和仆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上點心時杯盤磕碰的丁冬聲,随着客廳門啟閉時斷時續傳來的談話聲。聽膩了,我會離開樓梯口,走進孤寂的保育室。那裡盡管也有些許悲哀,但心裡并不難受。說實話,我絕對無意去湊熱鬧,因為就是去了,也很少有人理我。要是貝茜肯好好陪我,我覺得與她相守,安靜地度過夜晚倒也是一種享受,強似在滿屋少爺小姐、太太先生中間,裡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過那些時刻。但是,貝茜往往把小姐們一打扮停當,便抽身上廚房、女管家室等熱鬧場所去了,還總把蠟燭也帶走。随後,我把玩偶放在膝頭枯坐着,直至爐火漸漸暗淡,還不時東張西望,弄清楚除了我沒有更可怕的東西光顧這昏暗的房間。待到餘燼退為暗紅色,我便急急忙忙,拿出吃奶的勁來,寬衣解帶,鑽進小床,躲避寒冷與黑暗。我常把玩偶随身帶到床上。人總得愛點什麼,在缺乏更值得愛的東西的時候,我便設想以珍愛一個退了色的布偶來獲得快慰,盡管這個玩偶已經破爛不堪,活像個小小的稻草人。此刻憶起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當時,我是帶着何等荒謬的虔誠來溺愛這小玩具的呀!我還多少相信它有皿有肉有感覺。隻有把它裹進了睡袍我才能入睡,一旦它暖融融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裡,我便覺得愉快多了,而且相信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很久客人們才散去,才候着貝茜上樓的腳步聲。有時她會在中間上樓來,找頂針或剪刀,或者端上一個小面包、奶酪餅什麼的當做我的晚餐。她便會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便會替我把被子塞好,親我兩下,說:“晚安,簡小姐。”貝茜和顔悅色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人世間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熱切希望她會總是那麼讨人喜歡,那麼和藹可親,不要老是支使我,罵我,無理責備我。我現在想來,貝茜・李一定是位很有天賦的姑娘,因為她幹什麼都在行,還有善講故事的驚人訣竅,至少保育室故事留給我的印象,讓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如果我對她的臉蛋和身材沒有記錯,那她還長得很漂亮。在我的記憶中,她是個身材苗條的少婦,有着墨色的頭發,烏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光潔的皮膚。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則性和正義感。盡管如此,在蓋茨黑德府的人中,我最喜歡她。

  那是一月十五日早上九點。貝茜已下樓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們還沒有被叫喚到他們媽媽身邊。伊麗莎正戴上寬邊帽,穿上暖和的園藝服,出去喂她的家禽。這活兒她百做不厭,并不遜于把雞蛋賣給女管家,把所得的錢藏匿起來。她有做買賣的才幹,有突出的聚财癖,不僅表現在兜售雞蛋和雞方面,而且也在跟園藝工就花莖、花籽和插枝拼命讨價還價上顯露出來。裡德太太曾吩咐園藝工,凡是伊麗莎想賣掉的花圃産品,他都得統統買下。而要是能賺大錢,伊麗莎連出售自己的頭發也心甘情願。至于所得的錢,起初她用破布或陳舊的卷發紙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裡。但後來其中一些秘藏物被女傭所發現,她深怕有一天丢失她值錢的寶藏,便同意由她母親托管,收取近乎高利貸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個季度索讨一次。她還把賬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喬治亞娜坐在一條高腳凳上,對鏡梳理着自己的頭發。她把一朵朵人造花和一根根退色的羽毛插到鬈發上,這些東西是她在閣樓上的一個抽屜裡找到的。我正在鋪床,因為根據貝茜的嚴格指令,我得在她回來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停當(貝茜現在常常把我當做保育室女用下手來使喚,吩咐我整理房間,擦掉椅子上的灰塵等等)。我攤開被子,疊好睡衣後,便走向窗台,正想把散亂的圖畫書和玩偶家具放好,卻突然傳來了喬治亞娜指手畫腳的吆喝,不許我動她的玩具(因為這些小椅子、小鏡子、小盤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産),于是隻好歇手。一時無所事事,便開始往凝結在窗上的霜花哈氣,在玻璃上化開了一小塊地方,透過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裡的一切在嚴霜的威力之下,都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動。

  從這扇窗子看得清門房和馬車道。我在蒙着一簇簇銀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一塊可以往外窺視的地方時,隻見大門開了,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它爬上小道,因為盡管馬車經常光臨蓋茨黑德府,卻從未送來一位我所感興趣的客人。這輛車在房子前面停下,門鈴大作,來客被請進了門。既然這種事情與我無關,百無聊賴之中,我便被一種更有生氣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隻小小的、餓壞了的知更鳥,從什麼地方飛來,落在緊貼靠窗的牆上一棵光秃秃的櫻桃樹枝頭,叽叽喳喳叫個不停。這時,桌上放着我早飯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塊面包弄碎,正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時,貝茜奔上樓梯,走進了保育室。

  “簡小姐,把圍嘴脫掉。你在那兒幹什麼呀?今天早上抹了臉,洗了手嗎?”我先沒有回答,顧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為我要讓這鳥兒萬無一失地吃到面包。窗子終于松動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頭窗沿上,有的落在櫻桃樹枝上。随後我關好窗,一面回答說:

  “沒有呢,貝茜,我才撣好灰塵。”

  “你這個粗心大意的淘氣鬼!這會兒在幹什麼呀?你的臉通紅通紅,好像幹了什麼壞事似的。你開窗幹啥?”

  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聽我解釋,省卻了我回答的麻煩。她将我一把拖到洗臉架前,不由分說往我臉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塊粗糙的毛巾一揩,雖然重手重腳,倒也幹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頭發梳理了一番,然後脫下我的圍嘴,急急忙忙把我帶到樓梯口,囑我徑直下樓去,說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問她是誰在找我,打聽一下裡德太太是不是在那裡。可是貝茜已經走了,還在我身後關上了保育室的門。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近三個月來,我從未被叫到裡德太太跟前。由于在保育室裡禁锢了那麼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廳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進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蕩蕩的大廳裡,面前就是餐室的門。我停住了腳步,吓得直打哆嗦。可憐的膽小鬼,那時候不公的懲罰竟使我怕成了這副樣子!我既不敢退後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廳。我焦慮不安、猶猶豫豫地站了十來分鐘,直到早餐室一陣喧鬧的鈴聲使我橫下了心來:我非進去不可了。

  “誰會找我呢?”我心裡有些納悶,一面用兩隻手去轉動僵硬的門把手,足有一兩秒鐘,那把手紋絲不動。“除了裡德舅媽之外,我還會在客廳裡見到誰呢?――男人還是女人?”把手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我進去行了一個低低的屈膝禮,擡起頭來竟看見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來是這樣。那筆直、狹小、裹着貂皮的東西直挺挺地立在地毯上,那張兇神惡煞般的臉,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于柱子頂端當做柱頂似的。

  裡德太太坐在壁爐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着做了。她用這樣的話把我介紹給那個毫無表情的陌生人:“這就是我跟你談起過的小女孩。”

  他――因為是個男人――緩緩地把頭轉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雙濃眉下閃着好奇目光的灰色眼睛審視着我,随後響起了他嚴肅的男低音:“她個子很小,幾歲了?”

  “十歲。”

  “這麼大了?”他滿腹狐疑地問道,随後又細細打量了我幾分鐘,馬上跟我說起話來。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完,我擡起頭來,我覺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紳士,不過,那時我自己是個小不點。他的五官粗大,每個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線條,都是同樣的粗糙和刻闆。

  “瞧,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給予肯定的回答,我那個小天地裡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見,于是我沉默不語。裡德太太使勁搖了一下頭,等于替我做了回答,并立即補充說:“這個話題也許還是少談為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很遺憾聽你這麼說!我必須同她談一談。”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進裡德太太對面的扶手椅裡。“過來。”他說。

  我走過地毯。他讓我面對面筆直站在他面前。這時他的臉與我的幾乎處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那是一張多怪的臉呀!多大的鼻子!多難看的嘴巴!還有那一口的大龇牙!

  “一個淘氣孩子的模樣最讓人痛心,”他開始說,“尤其是不聽話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後到哪裡去嗎?”

  “他們下地獄。”我的回答既現成又正統。

  “地獄是什麼地方?能告訴我嗎?”

  “是個火坑。”

  “你願意落到那個火坑裡,永遠被火烤嗎?”

  “不,先生。”

  “那你必須怎樣才能避免呢?”

  我細細思忖了一會,終于做出了令人讨厭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麼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紀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兩天前我才埋葬過一個隻有五歲的孩子。一個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已經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喚去的話,恐怕很難說能同他一樣了。”

  我無法消除他的疑慮,便隻好低下頭去看他那雙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腳,還歎了一口氣,巴不得自己離得遠一些。

  “但願你的歎息是發自内心的,但願你已後悔不該給你的大恩人帶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裡嘀咕着,“他們都說裡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麼恩人倒是個讨厭的家夥。”

  “你早晚都禱告嗎?”我的詢問者繼續說。

  “是的,先生。”

  “你讀《聖經》嗎?”

  “有時候讀。”

  “高興讀嗎?喜歡不喜歡?”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記》和《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紀》和《曆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記》和《約拿書》。”

  “還有《詩篇》呢?我希望你也喜歡。”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哎呀,真讓人吃驚!有個小男孩,比你年紀還小,卻能背六首贊美詩。你要是問他,願意吃姜味圓餅呢,還是背一首贊美詩,他會說:‘啊,背贊美詩!因為天使也唱。’還說:‘我真希望當一個人間的小天使。’随後他得到了兩塊圓餅,作為他小小年紀就那麼虔誠的報償。”

  “贊美詩很乏味。”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應當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新的純潔的心,把那顆石頭般的心取走,賜給你一顆皿肉之心。”

  我正要問他換心的手術怎樣做時,裡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來,随後她接着話題談了下去。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個星期以前我給你的信中曾經提到,這個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與氣質。如果你準許她進羅沃德學校,我樂意恭請校長和教師們對她嚴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種愛說謊的習性。我當着你的面說這件事,簡,目的是讓你不好再瞞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蠻有理由害怕裡德太太,讨厭她,因為她生性就愛刻毒地傷害我,在她面前我從來不會愉快。不管我怎樣陪着小心順從她,千方百計讨她歡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并被報之以上述這類話。她當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實在傷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對新生活所懷的希望,這種生活是她特意為我安排的。盡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我通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裡已變成了一個工于心計、令人讨厭的孩子,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來彌合這種傷痕呢?

  “說實在的,我不會。”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幾滴淚水,我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實在是一種可悲的缺點,”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它近乎于說謊,而所有的說謊者,都有份兒落到燃燒着硫磺烈火的湖裡。不過,我們會對她嚴加看管的,我要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

  “我希望根據她的前程來培育她,”我的恩人繼續說,“使她成為有用之材,永遠保持謙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許可,就讓她一直在羅沃德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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