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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614 2024-01-31 01:07

  貝茜下樓去了一趟廚房,端上來一個小烘餅,放在一個圖案鮮豔的瓷盤裡,圖案上畫的是一隻極樂鳥,偎依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苞上。這幅畫曾激起我熱切的羨慕之情。我常常懇求讓我端一端這隻盤子,好仔細看個究竟,但總是被認為不配享受這樣的特權。此刻,這隻珍貴的器皿就擱在我膝頭上,我還受到熱誠邀請,品嘗器皿裡一小圈精美的糕點。徒有虛名的垂愛啊!跟其他久拖不予而又始終期待着的寵愛一樣,來得太晚了!我已無意品嘗這烘餅,而且那鳥的羽毛和花卉的色澤也奇怪地黯然無光了。我把盤子和烘餅挪開。貝茜問我是否想要一本書。“書”字産生了瞬間的刺激,我求她去圖書室取來一本《格列佛遊記》。我曾興緻勃勃地反複細讀過這本書,認為書中叙述的都實有其事,因而覺得比童話中寫的有趣。至于那些小精靈,我在毛地黃葉子與花冠之間,在蘑菇底下和爬滿老牆角落的長春藤下遍尋不着之後,終于承認這悲哀的事實:他們都已逃離英國到某個原始的國家去了,那兒樹林更荒涼茂密,人口更為稀少。而我虔信,小人國和大人國都是地球表面實實在在的一部分。我毫不懷疑有朝一日我會去遠航,親眼看一看一個王國裡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樹木;看一看那裡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鳥;看一看另一個王國裡如森林一般高聳的小麥地、碩大的猛犬、巨大無比的貓,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然而,此刻這本我所珍愛的書放到了我手上,我一頁頁翻過去,試圖從精妙的插圖中尋覓以前總能感受到的魅力,但找到的隻是怪異和凄涼。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淪為惡毒可怖的小鬼,而格列佛,則已是陷身于令人畏懼的險境的孤獨流浪者了。我不敢往下看了,合上書,把它放在桌上一口未嘗的小烘餅旁邊。

  這時貝茜已收拾和打掃好了房間,洗了手,打開了一個小抽屜,裡面盡是五光十色的絲緞布料碎片。她一邊開始為喬治亞娜的玩偶縫制一頂新的帽子,一邊唱了起來,那歌詞是這樣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裡,

  我們像吉蔔賽人一樣流浪。

  我以前常聽這首歌,而且總覺得它歡快悅耳,因為貝茜的嗓子很甜,至少我認為如此。而此刻,雖然她甜蜜的嗓子依舊,但歌裡透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有時,她幹活出了神,把疊句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長。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唱出來,如同挽歌中最哀傷的調子。她接着又唱起一首民謠來,這回可是真的哀怨凄恻了。

  我的雙腳酸痛啊四肢乏力,

  前路漫漫啊大山荒蕪。

  沒有月光啊天色陰凄,

  暮霭沉沉啊籠罩着可憐孤兒的旅途。

  為什麼要讓我孤苦伶仃遠走他鄉,

  流落在荒野連綿巉岩重疊的異地?

  人心狠毒啊,唯有天使善良,

  關注着可憐孤兒的足迹。

  從遠處吹來了柔和的夜風,

  晴空中繁星閃爍着溫煦的光芒。

  仁慈的上帝啊,你賜福于萬衆,

  可憐的孤兒得到了保護、安慰和希望。

  哪怕我走過斷橋失足墜落,

  或是在迷茫恍惚中誤入泥淖。

  天父啊,你帶着祝福與許諾,

  把可憐的孤兒摟入你懷抱。

  哪怕我無家可歸無親無故,

  一個給人力量的信念在我心頭。

  天堂啊,永遠是歸宿和安息之所,

  上帝是可憐孤兒的朋友。

  “來吧,簡小姐,别哭了。”貝茜唱完了說。其實,她無異于對火說“你别燃燒了”。不過,她怎麼能揣度出我被極度的痛苦所折磨?早上勞埃德先生又來了。

  “怎麼,已經起來了!”他一進保育室就說,“嗨,保姆,她怎麼樣了?”

  貝茜回答說我情況很好。

  “那她應當更高興些才是。過來,簡小姐,你的名字叫簡,是不是?”

  “是,先生,叫簡·愛。”

  “瞧,你一直在哭,簡·愛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哪兒疼嗎?”

  “不疼,先生。”

  “啊!我想是因為不能跟小姐們一起坐馬車出去才哭的。”貝茜插嘴說。

  “當然不是!她那麼大了,不會為這點小事鬧别扭的。”

  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而她這麼冤枉我傷了我的自尊,所以我當即回答:“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為這種事哭過,而且我讨厭乘馬車出去。我是因為心裡難受才哭的。”

  “嘿,去去,小姐!”貝茜說。

  好心的藥劑師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他灰色的小眼睛并不明亮,但想來也許應當說是非常銳利的。他的面相既嚴厲而又溫厚,他從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後說:

  “昨天你怎麼得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貝茜又插嘴了。

  “跌跤!又耍娃娃脾氣了!她這樣年紀還不會走路?八九歲總有了吧。”

  “我是被人給打倒的。”我脫口而出。由于自尊心再次受到傷害,引起了一陣痛楚,我冒昧地做了這樣的辯解。“但光那樣也不會生病。”我趁勞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煙吸起來時說。

  他把煙盒放入背心口袋。這時,鈴聲大作,叫傭人們去吃飯。他明白是怎麼回事。“那是叫你的,保姆,”他說,“你可以下去啦,我來開導開導簡小姐,等着你回來。”

  貝茜本想留着,但又不得不走,準時吃飯是蓋茨黑德府的一條成規。

  “你不是因為跌了跤才生病吧?那麼因為什麼呢?”貝茜一走,勞埃德先生便追問道。

  “他們把我關在一間鬧鬼的房子裡,直到天黑。”

  我看到勞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時又皺起眉頭來。“鬼?瞧,你畢竟還是個娃娃!你怕鬼嗎?”

  “裡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間房子裡,靈柩還在那裡停過。無論貝茜,還是别人,隻要可以不進去,是從來不在夜裡進那房間的。多狠心呀,把我一個人關在裡面,連支蠟燭也不點。心腸那麼狠,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瞎說!就因為這個使你心裡難受?現在大白天你還怕嗎?”

  “現在不怕,不過馬上又要到夜裡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麼事?能說些給我聽聽嗎?”

  我多麼希望能原原本本地回答這個問題!要做出回答又是何其困難!孩子們能夠感覺,但無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部分分析能夠意會,分析的結果也難以言傳。但是我又擔心失去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機會。所以,我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之後,便琢磨出一個雖不詳盡卻相當真實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

  “可是你有一位和藹可親的舅母,還有表兄妹們。”

  我又頓了頓,随後便笨嘴笨舌地說:

  “可是約翰·裡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媽又把我關在紅房子裡。”

  勞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煙盒。

  “你不覺得蓋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嗎?”他問,“讓你住那麼好一個地方,你難道不感激?”

  “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還說我比這兒的傭人還不該呆着呢。”

  “去!你總不至于傻得想離開這個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樂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長大成人,我休想擺脫蓋茨黑德。”

  “也許可以——誰知道?除了裡德太太,你還有别的親戚嗎?”

  “我想沒有了,先生。”

  “你父親那頭也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問過裡德舅媽,她說可能有些姓愛的親戚,人又窮,地位又低,她對他們的情況一點都不知道。”

  “要是有這樣的親戚,你願意去嗎?”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來,貧困顯得冷酷無情,對孩子來說則尤其如此。至于勤勞刻苦、令人欽敬的貧困,孩子們不甚了了。在他們心目中,這個字眼始終與衣衫褴褛、食品匮乏、壁爐無火、行為粗魯以及低賤的惡習聯系在一起。對我來說,貧困就是堕落的别名。

  “不,我不願與窮人為伍。”這就是我的回答。

  “即使他們待你很好也不願意?”

  我搖了搖頭,不明白窮人怎麼會有條件對人仁慈,更不用說我還得學他們的言談舉止,同他們一樣沒有文化,長大了像有時見到的那種貧苦女人一樣,坐在蓋茨黑德莊茅屋門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沒有那種英雄氣概,甯願抛卻身份來換取自由。

  “但是你的親戚難道就那麼窮,都是靠幹活過日子的嗎?”

  “我說不上來。裡德舅媽說,要是我有親戚,也準是一群要飯的,我可不願去要飯。”

  “你想上學嗎?”

  我再次沉思起來。我幾乎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樣子。光聽貝茜有時說起過,在那個地方,年輕女子坐的時候得上了足枷,并綁着脊骨矯正闆,還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規矩才行。約翰·裡德對學校恨之入骨,還大罵教師。不過他的感受不足為憑。如果貝茜關于校紀的說法(她來蓋茨黑德之前,從她主人家一些年輕小姐那兒收集來的)有些駭人聽聞,那麼她細說的關于那些小姐所學得的才藝,我想也同樣令人神往。她繪聲繪色地談起了她們制作的風景畫和花卉畫;談起了她們能唱的歌,能彈的曲,能編織的錢包,能翻譯的法文書,一直談得我聽着聽着就為之心動,躍躍欲試。更何況上學也是徹底變換環境,意味着一次遠行,意味着同蓋茨黑德完全決裂,意味着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願意去上學。”這是我三思之後輕聲說出的結論。

  “唉,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勞埃德先生立起身來說。

  “這孩子應當換換空氣,換換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神經不很好。”

  這時,貝茜回來了,同時聽得見砂石路上響起了滾滾而來的馬車聲。

  “是你們太太嗎,保姆?”勞埃德先生問道,“走之前我得跟她談一談。”

  貝茜請他進早餐室,并且領了路。從以後發生的情況推測,藥劑師在随後與裡德太太的會見中,大膽建議送我進學校。無疑,這個建議被欣然采納了,因為一天夜裡,艾博特和貝茜坐在保育室裡,做着針線活兒,談起了這件事。那時,我已經上床,她們以為我睡着了。艾博特說:“我想太太一定巴不得擺脫這樣一個既讨厭,品質又不好的孩子,她那個樣子就好像眼睛老盯着每個人,暗地裡在搞什麼陰謀似的。”我想艾博特準相信我是幼年的蓋伊·福克斯式人物了。

  就是這一回,我從艾博特與貝茜的交談中第一次獲悉,我父親生前是個窮牧師,我母親違背了朋友們的意願嫁給了他,他們認為這樁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的外祖父裡德,因為我母親不聽話而勃然大怒,一氣之下同她斷絕了關系,沒留給她一個子兒。我父母親結婚才一年,父親染上了斑疹傷寒,因為他奔走于助理牧師供職地區一個大工業城鎮的窮人中間,而當時該地流行着斑疹傷寒。我母親從父親那兒染上了同一疾病,結果父母雙雙故去,前後相距不到一個月。

  貝茜聽了這番話便長歎一聲說:“可憐的簡小姐也是值得同情呐,艾博特。”

  “是呀,”艾博特回答,“她若是漂亮可愛,人家倒也會可憐她那麼孤苦伶仃的,可是像她那樣的小東西,實在不讨人喜歡。”

  “确實不大讨人喜歡,”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樣處境下,喬治亞娜這樣的美人兒會更惹人喜愛。”

  “是呀,我就是喜歡喬治亞娜小姐!”狂熱的艾博特嚷道,“真是個小寶貝——長長的鬈發,藍藍的眼睛,還有那麼可愛的膚色,簡直像畫出來一般!——貝茜,晚餐我真想吃威爾士幹酪。”

  “我也一樣——外加烤洋蔥。來吧,我們下樓去。”她們走了。

  第四章

  我同勞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談,以及上回所述貝茜和艾博特之間的議論,使我信心倍增,動力十足,盼着自己快些好起來。看來,某種變動已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着。然而,它遲遲未來。一天天、一周周過去了,我已體健如舊,但我盤算的那件事,卻并沒有重新提起。裡德太太有時嚴厲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我生病以來,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截然分開,指定我獨自睡一個小房間,罰我單獨用餐,整天呆在保育室裡,而我的表兄妹們卻經常在客廳玩耍。她沒有絲毫暗示要送我上學,但我有一種很有把握的直覺,她不會長期容忍我與她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因為她把目光投向我時,眼神裡越來越表露出一種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厭惡。

  伊麗莎和喬治亞娜分明是按吩咐行事,盡量少同我搭讪。而約翰一見我就裝鬼臉,有一回竟還想對我動武。像上次一樣,我怒不可遏,忍無可忍,激起了一種犯罪的本能,頓時撲了上去。他一想還是住手的好,便逃離了我,一邊破口大罵,聲言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的拳頭确實瞄準了那個隆起的器官,用足力氣狠狠一擊。當我看到這一招或是我的目光使他吓破了膽時,我真想乘勝追擊,達到目的,可是他已經逃到他媽媽那裡了。我聽他哭哭啼啼,開始講述“那個讨厭的簡·愛”如何像瘋貓一樣撲向他的故事。但他的哭訴立即被厲聲喝住了。

  “别跟我提起她了,約翰。我同你說過不要與她接近,她不值得理睬。我不願意你或你妹妹同她來往。”

  這時,我撲出欄杆,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聲:

  “他們還不配同我交往呢。”

  盡管裡德太太的體态有些臃腫,但一聽見我這不可思議的大膽宣告,便利索地噔噔噔跑上樓梯,一陣風似的把我拖進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上,氣勢洶洶地說,諒我那天再也不敢從那裡爬起來,或是再吭一聲了。

  “要是裡德舅舅還活着,他會同你說什麼?”我幾乎無意中問了這個問題。我說幾乎無意,是因為我的舌頭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這句話,完全是随意傾瀉,不受控制。

  “什麼?”裡德太太咕哝着說。她平日冷漠平靜的灰色眸子顯得惶惶不安,露出了近乎恐懼的神色。她從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個孩童還是魔鬼。這時,我騎虎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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