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在内書房幫林如海起草了幾封信件,他館閣體寫得還入眼的緣故,家财一塊,他接觸不到,他也不想圖謀人家的家産,與他共事的是幕僚管潮生,賈琮上至佛儒老莊,下至風土人情,都能談,兩人共事倒有共同語言。他回房寫完四五十張竹紙,孫福巴巴地捧書跑進來。
“哪裡來的書?”賈琮一本一本接過來看。
“管相公贈送的一本宋本《史記》、明本《太祖實錄》,說是準許坊刻、私刻,要還的。另外采薇姑娘遣人來說,為表謝情,送一本《萬寶全書》、《封神演義》,不用還,到時琮爺拿《山海志異》手稿跟她換。”孫福道:“爺看看值不值錢?”
“值,太值了。”作為山海書社的幕後操縱人,賈琮知道宋本、明本的刻本,一本值二三百兩銀子,古人比今人更崇古。
拿萬曆年間、十七世紀的書價來說,最貴的就是本朝之前朝代的刻本,動辄幾百兩,明末較貴的書,綜合性書籍《萬寶全書》、小說《封神演義》都是二兩一本,其他在二錢銀子至八錢銀子之間浮動,至于今日,年代愈發久遠,擡高價格也會有人買。
“孫福,你去揚州分店,吩咐工匠們立即刊刻。”賈琮翻翻,大體估計是真貨,刊印出來即便不貴,到底有利可圖,又另附一本《山海志異之畫皮》,道:“這本分卷也先在揚州賣吧。”
孫福去了,龍傲天從園子溪邊汲水來,賈琮洗漱過,褪了袍衫,鍛煉再躺下,少了晴雯的叽叽喳喳、小紅的能說,有點不習慣了,賈琮鄙視自己道:“腐敗,真腐敗,可不能在安逸中迷失了自己……”
經營書坊的前途、影響都是較為深遠的,有明以來,古代刊刻大抵有三種,官刻、私刻、坊刻。
官刻是禮部、司禮監刊刻的學校教育書籍、皇帝朝廷的敕令、律法普及等等,這方面對賈琮沒影響,但它造成了出版業、刊刻業的發達。蔡倫改進造紙術,廉價的造紙、印刷成本,為明末、大順的文化繁華提供了技術條件。
私刻在于士紳、富商家庭,不以營利為目的,一般是自認為高雅的交流,或者達到“立言”的儒家标準目的,士紳家庭,多半有自己的私刻作坊。
坊刻是純粹的商品經濟,配圖、插畫、開分店,中國出版作坊最有名的兩個地方,是安徽徽州和福建建陽,徽州黃氏作坊從明初開始,一直生存到二十世紀,建陽餘氏的分店開到了金陵蘇州,後來建陽沒落,被江南取代,坊刻對社會的影響深遠,這埋下了賈琮日後的政治目的。
民間坊刻的暢銷書籍有小說、旅遊指南、插花、綜合性書籍、時文等等,包羅萬象,他的受衆集中在讀書人、富商、官僚家庭的女人。毋庸置疑,古代上層、中層女人真正走出家門的第一步,就是在出版詩書的相互交流上。
盡管,以古代的普遍文盲來說,識字人口不到總人口的百分之十,書籍購買力的承擔者僅限于中上層社會,一個湖州中等勞動者一年的年薪有五兩左右,他是不會花費将近一半的年薪購買一本《封神演義》的。但是棉花、桑樹在江南、山東、河南、直隸的廣泛栽種,西洋那幫強盜的大幅度白銀輸入,江南的商品經濟早已發達,為賈琮打進江南市場、書商起家提供了可能。
……
秋風拂過,皺起運河河道的一抹清水,江都埠頭人來人往的場面被衙門兵丁肅清,磚石大道上,管潮生當先走過,數十個纖夫于岸上拴了纖繩,賈琮踏上甲闆,管潮生回頭道:“子禮你怕沒見過鹽袋,這一單有三千石,三萬多斤。”
賈琮進艙,伸長脖子一看,滿船的麻袋堆了一排排,陪同的鹽運使衙門運同倪如綸道:“也不值多少,一兩銀子,可買三百二十斤鹽。”
賈琮道:“差不多六文錢一斤,十斤六十文,算下來,三萬多斤也不過幾百兩,哪來幾十萬的錢?”
倪如綸失笑:“小相公真是不谙事務,這隻是過來的第一單,後面的船隻能排滿大運河,而且,這僅僅是淮南,算上淮北,記賬的數字能寫到你手酸。”
管潮生知道賈琮在裝傻充愣,進了密艙,賈琮笑着退後浏覽,看那幾個鹽商董事、鹽運使衙門的鹽場大使、庫大使記賬交接,倪如綸親自過目,管潮生幹咳道:“倪運同,巡鹽禦史才是總督鹽務,雖然林大人病着,這賬目還得給我看看。”
“使得,這麼多年的規矩,不會亂。”倪如綸遞賬本給他看:“鹽引商戶世襲,那些就不用看了吧?”
管潮生冷冷地道:“要看的,過關驗證,怎能沒有鹽引,三千石,少說有三十張鹽引,官督商運,哪戶哪人,悉數記清,不然我如何向林大人交代?又如何分辨是私鹽還是官鹽?”
賈琮隻見倪如綸不悅地對鹽場董事招手,那些人便遞上鹽引,管潮生對賬計收,道:“倪運同,這些鹽引已經開過數目了,這是私鹽,後面的還要這樣,我可擔負不起。”
“官鹽是大頭,私鹽是雜的,管相公不愧錢糧師爺出身,按老路子辦可好,還是林大人哪兒不滿,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倪如綸商量地提高語氣,“照你這樣算,兩淮的私鹽,幾兆兆石。”
賈琮再看那些鹽場董事、鹽運使衙門大使,冷面冷眼的,分明對管潮生不滿,馮董事道:“我家老爺是巡撫老爺的鄉誼,若要論,臬司下的前分巡道、分守道,藩司下的參政、參議,和本州商家老爺都不無關系,管相公不是第一次記這個了,怎還不娴熟?”
倪如綸眼睛泛出幽光,管潮生笑了笑,放下毛筆,賬目收進袖中,“我知道,這就告辭了。我和賈小相公想巡視一下鹽場,能行個方便麼?”
那馮董事臉色好看了些,張了張嘴,道:“這倒是可以,甘泉那邊有個分司,等這些都審完了,我帶你們過去。”
在他們目光各異的注視下,兩人最終走出甲闆上岸,管潮生道:“你看到了嗎?官督商運,實際是官商勾結。”
賈琮道:“勢力盤根錯節,就算林禦史想動手,也不能了。”
等官船一過,兩人又見一條船過來抛錨,走出一位頂盔貫甲的武将,獅子補服,賈琮皺眉一想,猜測道:“看樣子是鎮江副總兵,他過來做什麼?”
管潮生也是不解,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