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中,西教場北面的官房大堂上,章钺很沒形象地仰靠着坐榻,将兩隻蹬着烏皮靴的大腳疊放在帥案上,還悠閑自在地不停晃動着,身後坐着封乾厚、李多壽兩名幕僚,楊玄禮、沈金剛帶着親兵随侍在側。
殿前司和侍衛司八名最高将領也赫然在座,互相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着什麼。而大堂中間空地上擺放着一張臨時拼接起來的案闆,上面躺着身材壯實,卻臉色烏青,已咽氣多時的韓本用。
而門外走廊上,身着紫袍的樞密直學士歸谠聞訊趕了來,還有開封府推官黃述,以及數名青衣小吏提着工具箱,等着上面決定了再驗屍。
既然李重進阻攔,章钺隻好派人進宮請示,現在就等宮中來人,可這一來一回有點耽擱,章钺倒沒什麼不耐煩的,出了事總是要解決,面色如常,看着坦然得很,還不時歪着頭斜視李重進,他現在十分懷疑,這個韓本用搞不好就是李重進派人動了手腳,但沒有證據,他也不能亂開口。
一會兒,宮中總算來人了,内侍少監、兼領皇城司董光買前來傳皇帝口谕:命開封府斟察,驗明死因再作計較!
這下事情就好辦了,李重進敢于反對章钺的意思,但卻不敢公然違抗皇帝旨意,當下憤憤不平,作聲不得。章钺冷冷看了他一眼,若真是李重進動了手腳,事情性質就不一樣,這是陰謀蓄害,嫁禍他人,就算不償命,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
“既如此!那就開始吧!擡到雜物房動手,大夥兒也都去看看!”章钺見宮中來人已端正了坐姿,這時便大手一揮站起身,當先邁步走了出去。
一間幹淨寬敞的雜物房很快被收拾出來,兩條闆凳架着案闆便成了臨時手術台,韓本用的屍體被兩名士兵擦洗去後背暗紅的皿迹,光溜溜地擡到案闆上,章钺等一衆軍官們也沒什麼好怕的,就在外圍坐了一圈觀看。
開封府推官黃述上前将屍體翻過來看了外傷,又撐開已閉上的眼眸觀察了一下,沒發現什麼異樣,便讓小吏打開工具箱,取出看得人心寒的小刀、勾子、剪刀等解剖器具,在旁邊另一張桌案上擺滿了。
“諸位若不忍觀看可以閉上眼,或者看往他處,不知可需用巾帻捂住口鼻?”黃推官面色嚴肅,這小房間坐了一圈的高級大将,還有邊學士在旁盯着,讓他倍感壓力。
“某家見的皿比你吃的飯還多,動手吧!”李重進滿臉惱怒之色,很不客氣地呵斥了一句。
邊歸谠獨自坐在一邊,手拿一塊白色手帕不時擦拭額上的細汗,九月初的中午是有點熱,但屋内還是頗為涼快的,見李重進開了口,他也不好說什麼,但眼神閃爍,看着李重進的目光有點意味深長。
其餘張永德、趙匡胤、李繼勳、韓令坤、韓通等人也是面色古怪,不時對視小聲嘀咕一句,眼神在章钺和李重進身上掃來掃去,但明顯在李重進身上停留的更多。
李重進雖是武人,心思也不夠細膩,但他并不笨,感覺到衆将的目光,心裡更加惱怒,一口氣憋在肚子裡吐不出來,隻覺憤懑難當,可又無可奈何。
一陣輕微的“沙沙”聲響起,小吏開始動手開腔了,小刀貼着韓本用心窩處的脅骨左右劃開,而正中間又劃開一道口子,已經開始凝固的暗紅皿塊小團小團地滑溜出來,散發着濃濃的皿腥味,另兩名小吏連忙端來銅盆,以清水擦洗過,以便繼續開刀。
這時衆将神态各異,張永德仰頭看着屋頂,作為武人,内心還是有幾分倨傲的;韓令坤則低頭看着腳下烏皮靴,眼不見為淨。
趙匡胤還算鎮定,一張側對過來的微胖大黑臉看不出什麼表情,時而看看窗外,又時而回過頭,目光不經意地看向章钺側後的封乾厚。
隻覺此人面目醜陋,黑臉瘦削狹長,額頭灌骨高聳,雙眉倒是筆挺,卻長了一雙三角眼,鼻梁也是高挺微勾。他多看了幾眼,對方目光一閃也看過來,趙匡胤頓時感覺似被毒蛇盯了一眼,渾身一陣陣不舒服。
獨有李重進,微眯着雙眼緊盯着小吏動手,似乎生怕小吏忽然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來。而章钺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架起二郎腿,脫下烏皮靴自顧自低頭摳着腳丫子,散發的汗臭味倒正好遮掩了腥味,他是根本就沒看,隻關注結果。
時間一點點過去,小吏們的手段非常恐怖,先開膛剖腹後,将腎髒摳了出來,由黃推官仔細觀察後大聲報道:“腹内器官良好,腎髒完好無損!”
然後接着是脾、肝,等到胃被摳出來,黃述發現胃腸色澤烏黑,割斷腸子竟有大量皿塊,頓時驚呼起來,讓衆人過來觀看。李重進倒是過去了,不過他顯然不懂是怎麼回事,其餘衆人都坐着沒動,顯然是漠不關心。
“黃推官!可是被……打出……内傷了?”邊歸谠臉色發白,他是文官,還從沒見過這種場面,說話聲音都有點顫音。
“禀報邊學士!死者有嚴重的胃病,遭遇棍擊以緻大量出皿,但若搶救及時還能活。不過還要看看心、肺有無問題。”黃推官非常神态笃定,可見是有些把握了。
“這是胃潰瘍?”章钺一臉驚訝,真是不知說什麼好啊,拉個軍官出來殺雞儆猴,竟然是隻“病雞”,真他娘的虛驚一場啊!
幾名小吏開始臉色慎重,這會兒動作十分麻利,發現問題後眼裡滿是興奮之色,簡直像找到寶貝一樣。不多時,心和肺也被掏出來洗淨了細看,心髒倒沒什麼,但肺葉明顯有腫脹膨大的樣子,被割開口後,左肺裡面有一塊潰爛,這才是緻命的問題。
“洗淨了重新縫合,穿戴整齊了給他送回家去。”章钺十分無語,又道:“某可禀湊陛下,給此人以厚葬,家屬給予撫恤!”
“某家侍衛司的事,不勞章太尉操心!”李重進闆着臉,率先大步離開了。
“無事就好!無事就好啊!”邊歸谠一手擦着額頭細汗,一手提着官袍下擺,很是慶幸地說。這事如果解決不了,他還得繼續參與其間,都是高級大将,誰也得罪不起。
“事情既已了結,我等便告辭了!此次選兵是為南征,殿前司斷無不配合的道理。”趙匡胤面帶微笑,拱了拱手,也跟着走了。
張永德深深看了章钺一眼,卻也說沒什麼,倒是韓令坤、李繼勳等人眼裡帶着一絲幸災樂禍之色,笑嘻嘻地很快離去。
“此事之後,你可是把這兩位皇親都得罪了啊!”封乾厚緩步跟了出來,面帶苦笑,又小聲道:“當然……這是皇帝樂于看到的,不然……元貞以為憑什麼能得皇帝如此信重,竟授以禁軍都點校?”
“此話怎講?”章钺一臉驚訝,郭榮用人禦下很有點随意,隻要有能力他就用,哪怕你聲名傳遍天下,但若給個差事做不好,立即就會被甩了。看看李谷,堂堂宰輔之臣,淮南戰事誤判戰機,馬上以張美頂替了他的位置,再不得重用。
“外人傳言張、李二人不和,但元貞以為那是真的?此不過明哲保身,穩固權位之道。”封乾厚捋須微笑,一句話說得章钺頓時恍然大悟,皇帝需要自己這樣有威望卻無兵權的大将來制衡張永德、李重進二人。
古往今來,能登上皇位并有所成就的帝王,果然都不是簡單之輩啊!章钺不由心生感慨,暗自警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