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嬷嬷有些擔心的問:“八阿哥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
“啰嗦。”他被人穿戴妥當,從床榻上扶下地,自有丫頭拿了青鹽來給他漱口。這時我已換上了那件才拿來的黃色鑲邊素錦長袍,那大丫頭原想幫忙,我沒讓她添手,自己麻利的披上一件大紅色鬥篷。
皇太極斜斜的睇了我一眼,涼涼的說:“怎麼看你都像個丫頭,不像是個格格,難道是這幾年被我阿瑪給拘傻了?”我氣結。要不是看滿屋子都是奴才,需得給他這當主子的留三分顔面,我定然已上去照他腦瓜敲上一暴栗。
不過說實話,我的确沒什麼格格樣子。先不論這三年圈禁在木蘭集溝失去了原該有的貴族待遇,隻說早先的那一年裡,我東奔西跑,住處不斷搬來搬去,沒個定性,倒還真沒像他這樣奴才一堆的被人服侍過。我這人又向來馬虎随性,連阿濟娜那樣本分的丫頭都會被我帶的沒上沒下,更何況是其他丫頭?她們一般都不怕我,在我屋裡也沒多大拘束和規矩,見面時都笑嘻嘻樂呵呵的。哪有像現在這樣,一屋子大小奴才,見了皇太極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戰戰兢兢的就怕做錯事挨小主子責難。
小阿哥的尊卑氣派已是如此了得,那褚英和代善他們豈不是更加厲害?那努爾哈赤……一想起努爾哈赤,我心寒不已,原先的愉悅心情跟着一掃而光。
“格格,今兒個您想梳個什麼發式?”那大丫頭安頓我坐下,極力讨好的沖我笑。
我沒了興緻,隻懶懶的說:“随便吧。”
“那奴才給您绾個小巧些的兩把頭吧,配上這玳瑁鑲金的扁方,一定很美……”
一句話沒說完,就聽皇太極稚嫩沙啞的聲音爆出一聲怒斥:“胡說什麼?你哪隻眼睛看她像是已經出閣的格格?”
那大丫頭一顫,手裡捏着的梳子啪地落地,慌忙跪下磕頭:“奴才知錯!奴才該死……”
在滿人的風俗裡,隻有出嫁的婦人以及未出嫁的超齡女子才會把頭發全部都攏起來,若是尋常百姓的女子把原先腦後編的辮子盤梳在頭頂,和男人一樣打漁狩獵,耕種幹活,在野地裡累了困了,直接就着盤起的發辮當枕頭睡覺;若是貴人家的女子,則會将這發式弄得講究許多,用扁方這樣的花哨的飾物将頭發梳攏成兩把頭式樣,再綴起各色發钗首飾。
以往我一直都是在腦後簡簡單單梳條辮子就好,在發式上并沒有多大講究,而且大多數的小姑娘不論貧富都是這樣的發式。可是昨天阿濟娜卻花費了好長時間慎重的替我梳了個繁雜的兩把頭,我當時隻是覺得發式既漂亮又高貴,卻并沒有往深裡多想。這時見皇太極為這事動怒,才猛然提醒了我——阿濟娜在三年前也曾替我梳過一回這樣的把子頭,那次是剛回費阿拉城的當晚,為了參加布占泰和額實泰的婚禮,她遵照努爾哈赤的命令替我盛妝打扮……
我心裡一痛,當時我隻顧着生悶氣,根本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阿濟娜……阿濟娜也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受到努爾哈赤的指示……半夜努爾哈赤出現在我房内并非偶然,即使那晚沒有受到布占泰的醉酒騷擾,努爾哈赤也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我了。而阿濟娜,她分明是知道的……她事先分明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卻一句話也沒對我說……
我抓緊兇口的衣襟,茫然的看向那面那方銅鏡中的自己。
連薩濟富察衮代都比我更能看透我身邊這個貼身丫頭,我卻像個傻瓜一樣茫然無知。阿濟娜的二十鞭責果然不是白挨的!她雖是我的丫頭,但在關鍵時候,卻出賣了自己的主子。
能怪她嗎?我一向體諒做丫頭的命苦,身不由己。但是我從沒把她當個丫頭,我把她當作和自己一樣平等的人,她卻出賣了我……這三年,還不知道有多少關于我的點點滴滴,正是經她的口彙報到了努爾哈赤的耳朵裡!
這樣的阿濟娜,好陌生!好可怕!今後在這個世上,我還能相信誰?我還應該相信誰?
“怎麼了?臉色突然變得那麼難看。”皇太極已經戴上圓頂帽,帽沿一圈白色兔毛,襯得小臉粉雕玉琢般,烏黑的眸瞳正亮晶晶的望着我,身體站在門前停頓不前,靜靜地等我一起出去用早點。
那大丫頭仍直挺挺的跪在我腳邊,害怕得如篩糠般顫栗。
“饒了她吧……”不知道是在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我怅然凄婉的歎了口氣。從此以後,我要睜大眼睛,愈發變得堅強才行,這個時空并沒有因為我的加入而變成一場夢幻般的遊戲,它是如此的真實而且殘酷!
伊爾哈庫早先是處水泡子,後來積水越來越多,水邊上開滿了各色各樣的野花,一到春天便成了一道靓麗的風景。努爾哈赤自然也是看中了這處的景色,便将其圈進了費阿拉城,又在伊爾哈庫周圍搭建不少房舍,在水泡子裡放養了不少錦鯉。
今天天氣正好,風和日麗,水面碧波粼粼,兩位小格格正趴在水灘邊往水中投着魚餌,不時飄來的歡聲笑語令我心頭癢癢的,差點按捺不住離開座位跑去和她們一塊玩。
臨時搭在水中央的戲台子上,明朝使團帶來的一班戲子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戲,這對我來說,簡直比六指琴魔彈奏的催命魔音更叫人忍受不了。我聽着不耐,相信那班根本聽不懂也看不懂昆曲的福晉們會更加覺得無聊乏味。
“東哥格格……”
來了!我心裡打了個咯噔,知道等待已久的發難終于來臨。眯眼一瞅,發話的居然是老相識,努爾哈赤的小福晉鈕祜祿氏。這個鈕祜祿氏雖是個小福晉,論身份品貌地位皆不及孟古姐姐萬一,但是她在萬曆十二年就嫁給了努爾哈赤,甚至比如今的大福晉衮代都還要早一年進門,再加上她替努爾哈赤接連生了四阿哥湯古代和六阿哥塔拜兩個兒子,所以常常會自覺高人一等。
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女人,明明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妾,偏還趾高氣揚太把自己當回事。相對而言,我對坐在她邊上的那位小福晉兆佳氏反倒要看得順眼得多,兆佳氏與鈕祜祿氏在同一年嫁給努爾哈赤,現今育有一子,乃是三阿哥阿拜。
“東哥格格在木蘭集溝住了三年多,想是吸多了那山裡的地氣,人竟愈發出落得水靈了。”
吸地氣?虧她想得出來!我又不是妖精!
“小福晉謬贊了。”我勉強擠出些許笑容敷衍她。
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真是撞了邪運,大過年的也沒見過努爾哈赤的老婆兒女來得這麼齊全的。
此刻在這座八角涼亭内,大福晉薩濟富察氏衮代端坐于正中首位,下首左右兩邊分别坐了伊爾根覺羅福晉和哈達那拉福晉。伊爾根覺羅氏是二格格嫩哲和七阿哥阿巴泰的生母,而哈達那拉氏則是扈倫女真的哈達部貝勒扈爾幹之女阿敏,與葉赫部的孟古姐姐同一年嫁給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在萬曆十六年五月娶了她,跟着九月費阿拉城便迎來了孟古姐姐,随即努爾哈赤将阿敏徹底抛諸腦後,前後不過四個月的夫妻恩愛,她至今膝下無子。看着阿敏平庸的長相以及木然的表情,連我都不禁替她感到悲哀,不知道如今在努爾哈赤的腦子裡究竟還記不記得曾有過她這麼一位妻子。
哈達那拉阿敏右手邊坐着的是葉赫那拉孟古姐姐,此刻皇太極正伏在她膝頭絮絮的纏着額涅撒嬌,見我目光投來,他似有所覺,回眸瞥了我一眼,小臉上微微泛紅,想是因為被我撞見他放下故作老成後孩子氣的純真一面,所以有點尴尬和害羞。
我不覺會心一笑。
再往下首處打量,一溜的站着小福晉鈕祜祿氏、兆佳氏、嘉穆瑚覺羅氏。說起這個嘉穆瑚覺羅氏,我倒是對她印象頗為深刻,因為在我見過她有限的次數中,每次她都是一副大腹腆腆的準媽媽形象,包括……現在。
這可真讓我犯暈,這些個古代的女子啊,難道除了争風吃醋,生孩子外就沒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嗎?看看這個嘉穆瑚覺羅氏,雖然規規矩矩地站在阿敏身後,但整個亭子内就屬她那裡最熱鬧。嬷嬷奶媽子站了一堆不說,一會兒兩歲不到的穆庫什格格尿濕了褲子哇哇大哭,一會兒九阿哥巴布泰又身背小弓箭,手提大木刀,學着野地打仗騎馬的架勢喊打喊殺的瘋跑進亭子繞上一圈,他身後自然更是少不了一群追得氣喘如牛、狼狽不堪的奴才。
按理說巴布泰隻比皇太極小了一個月,可兩個同齡大的男孩怎麼會差那麼多?我眼看着滿頭大汗的巴布泰從我身邊刮起一陣塵土,忍不住又瞄了眼皇太極,後者此刻正安安靜靜的挨坐在母親的腳踏上認真看戲。
原先在橋欄邊喂魚的兩位小格格這會子也玩膩了,由各自的嬷嬷領着,回到亭子裡來休息。十歲大的嫩哲格格看上去很文靜,長得跟她額涅伊爾根覺羅氏很像,是屬于話不多的冷感美人。嫩哲格格雖是努爾哈赤第二個女兒,可是她卻要比東果格格小了将近十歲。這也真難怪東果格格會格外受到阿瑪寵愛,畢竟在長達十年之久,她始終保持一枝獨秀于一群阿哥當中,俗話說,物以稀為貴,身為長女和獨女的她,想不受人特别關注也難。
“額涅!額涅!”莽古濟格格一頭紮進衮代的懷抱,扭着身子撒嬌,“額涅,你現在是不是隻喜歡德格類了?是不是以後再也不疼莽古濟了?”
衮代一直毫無表情的臉終于如天山融雪般漸漸滑開,展露出獨有的母性光輝,她摸摸莽古濟的頭,笑說:“怎麼會?”
邊上莽古濟的乳母也忙解釋說:“就是,三格格真是多心了,十阿哥還不滿周歲,福晉多關注他一些也是應該的。”莽古濟今年七歲,有着一身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以及很中性化的五官,她眼睛長得十分酷似努爾哈赤,小腦袋瓜打鬼主意的時候,那雙烏黑的眼睛閃爍着驕橫的氣息,這不由讓我想起褚英,他們雖不是同母兄妹,卻都有一雙遺傳自父親的淩厲眼眸。
目前的我對這樣一雙眼睛正處在極度敏感期,所以當莽古濟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時,我很自然的别開臉去。她卻似乎不願就此放過我,忽然大叫:“額涅!她是誰?她長得好好看!是阿瑪新娶回家的福晉嗎?”
“不是。”衮代沒吱聲,話題卻被站在她身後的鈕祜祿氏接了過去,“三格格,你隻說對了一半。爺還沒娶她過門,不過那也隻剩下個形式而已……”
我怒火噌地燃燒起來,這個八婆臭嘴巴,看來不給她點教訓嘗嘗,她還真當我是隻軟柿子任她拿捏啊。
莽古濟沖到我面前,湊近我仔仔細細的看個清楚,小臉上竟露出了一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妒意。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部落的人?”口氣很不馴。
我假裝和善的摸摸她的頭,卻被她揮手擋開,身後不遠處鈕祜祿氏和其他的福晉都在冷眼看我的笑話。
“我問你話呢,難道你是個聾子啞巴?”莽古濟雖然隻是個格格,但她是正室嫡出,在身份和地位上可一點都不比巴布泰這些庶出的阿哥差。況且她打小恃寵而驕慣了,已經被環境養成了一股惡劣的公主脾氣。
我心想今兒個便先從這丫頭身上開刀,也教努爾哈赤這些大小老婆們拎拎清,我可不是個好欺負的主,别有事沒事的總來找我茬。正琢磨着如何扮演惡婆娘的角色,忽聽頭頂炸開一驚人響雷,啪地一聲,一道烏黑的鞭梢砸在莽古濟的腳下,竟将她吓得驚跳起來,皿色全無。
“誰準你這般對東哥說話的?”馬鞭緩緩纏繞回褚英的手裡,他昂然桀骜的站在亭外,着了一件大紅金莽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鮮亮的襯托出他一身的貴氣。跟他一比,莽古濟相形見绌的就像隻醜小鴨。
褚英這位大阿哥的暴烈脾氣,這些年可是有增無減,一來他是長子,二來他原是正室佟佳氏所出,比莽古濟這位繼室所生的格格又是不同。褚英年幼時,便早早的在馬上彎弓射獵,骁勇無敵。成年後更是跟着努爾哈赤的那些得力部将東征西讨,在戰場上頗有建樹,是以努爾哈赤對這個長子愈發倚重,常常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由他去處理。
正得勢的褚英,哪裡是她小小的莽古濟敢招惹得起的?我冷眼旁觀,見小丫頭站在風中怕得瑟瑟發抖,偏又不敢挪動半步,就連亭子裡的衮代也隻是擔憂的站起身,卻不敢輕易說些什麼。
在這種男尊女卑,男權至上的時代裡,婦人講究三從四德,别說衮代沒資格去管束褚英什麼,便是給她這個權力借她個天大的膽子,她此刻也仍是不敢站出來維護女兒,斥責褚英的嚣張狂妄。
我眼瞅着莽古濟那小丫頭連嘴唇都吓白了,一雙原先還驕蠻任性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隻消再輕輕刺激她一下,保準能讓她淚流成河。她這回可真是吓得不輕,任她怎麼想破腦袋也絕料不到褚英會為了我如此動怒。
我慢慢靠過去,仍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回她沒閃開,用牙緊緊咬着下唇,受辱似的強忍淚意。
“東哥!别理她了,我帶你到别處去找樂子。”褚英稍稍緩和了下怒容,伸手來拉我。
我巧妙的躲開。當着這麼多福晉嬷嬷的面,我可不想再被扣上狐媚子的罵名:“是貝勒爺叫你來的?”
褚英臉色一沉,陰陰的說:“你就記得我阿瑪?難道一會子不見他,你就想他了?”
我瞪圓了眼,冷哼:“我倒是希望他别老惦記着我……”想想褚英歸褚英,我不該把對他老子的氣撒他身上,于是話音一轉,不由笑了,“好吧,去哪玩?我可是憋了三年都快發黴了,你若是不能讓我玩得盡興,那我可不依。”
褚英見我笑了,英氣勃勃的俊臉上也露出一抹陽光般的笑容:“我帶你去打獵如何?”說着,手遞過來拉起我。
這真是個好提議啊,在木蘭集溝住了那麼多年,盡是聽人談論圍獵了,卻根本沒法嘗試。我對木蘭圍獵充滿了無限好奇,正要答應他走人,卻見從橋頭匆匆忙忙奔來一名包衣奴才。
我還沒認出人來,就見褚英面色微變,身後衮代帶着一群福晉嬷嬷嘩啦全都湧出了亭子。
那奴才一溜小跑到褚英跟前,打個千兒,大聲道:“請大阿哥安!”再轉向衮代她們,“請各位福晉們安!”
褚英僵直了身子不說話,衮代卻是微顫着聲音,手裡捏緊了帕子,問:“可是爺有什麼吩咐?”
“回大福晉話,爺讓奴才轉告葉赫部的布喜娅瑪拉格格,請她速往伊爾哈園子裡去。”
我心裡一緊,莫名的就是一陣恐懼。
“爺還怎麼說?你說細緻點。”衮代不耐的催促。
“是。方才前邊扈倫四部的貝勒爺們和爺在園子裡喝酒,一會子說起結盟聯姻,葉赫的金台石貝勒願将女兒許給咱們的二阿哥,以示兩部重結友好……後來正說着熱鬧,爺突然向金台石貝勒讨要布喜娅瑪拉格格,還說……還說……”那奴才連說了兩遍,吞吞吐吐的始終沒能把話完整的說出來。
“說!”衮代怒喝,“爺到底還說什麼了?”打我認識衮代以來,她一向冷冷淡淡的少有表情,沒想到今天居然會如此激動。
努爾哈赤會向金台石要我,這早就是我意料中事,所以雖然心中悲哀,卻已沒了該有的驚惶失措。
褚英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緊,一開始我沒留意,光顧着聽那奴才回話,可是到後來卻發覺我的五根手指就快被他捏斷了。正要斥責他幾句,擡頭卻驚然發現,褚英的臉上烏雲密布,低頭牢牢的望定我,眼底滿是痛楚怨恨。
“說——”
随着衮代竭嘶底裡的發出最後一聲怒斥,那包衣奴才吓得一哆嗦,撲嗵跪地回道:“爺他宰牛馬告天,設卮酒、塊土、肉皿骨三器,衆人一起指天盟誓,稱‘既盟之後,苟棄婚媾,背盟約,如此土,如此骨,如此皿,永墜厥命!若始終不渝,飲此酒,食此肉,福祿永昌。’”他抖抖索索,複述得也格外磕巴起來,“爺說……還說……隻要葉赫的布揚古貝勒肯應允把妹子下嫁建州,東哥格格打進門那天起便會是名正言順的大福晉,絕不至辱沒了她,讓她受半分委屈……建州從此與葉赫永世交好,若有違背,天理不容!”
吧嗒!褚英手中的馬鞭跌落地面,他緊緊握着我的手,顫抖着……終于,猛地用力甩開,埋頭狂奔離去。
我有苦難言。但聽莽古濟突然尖叫一聲,竟是衮代仰天昏厥過去。一時涼亭内外亂成一團,鈕祜祿氏頂着一張煞白的臉走到我面前,怔怔的看了我老半天,咬牙顫聲道:“算你狠……”
我瞥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她很可悲,她也不過就是這個奴性制度下的一個政治犧牲品而已。她嫁了個丈夫,絕非因為愛情,隻是由一個人的手裡被交到另外一個人手裡,默認的完成了一件私有财産的轉移,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
這就是作為女人的悲哀命運!不僅僅隻是鈕姑祿氏一人而已,此刻站在她身後的那些女人,全部都是……
難道我,最終也得淪為她們中的一員?
和煦的陽光無遮無攔的灑在我臉上,而我卻絲毫感受不到半點的溫暖。
在那名包衣奴才的帶領下,我漠然的走在石闆路上,園子内花團錦簇,此刻正是百花齊放的好時節,隻可惜空氣飄來的陣陣燒烤味卻将此間的美景破壞殆盡。
果然是一群俗人!一群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他們居然在花園子裡點了篝火,把整隻牛犢用木棍穿起放在火上燒烤,牛油茲茲的滲出滴下,落到柴火上泛起縷縷青煙。一群男人席地圍坐在篝火邊,一邊嚼着牛肉,一邊大口喝着酒。
我原本很欣賞這樣的男子氣,男人嘛,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樣的男人才有男人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到這群大塊朵頤的男人,胃裡就直泛酸水,感覺除了粗鄙二字就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描述他們了。
“回諸位爺,布喜娅瑪拉格格到了。”包衣奴才刻意提高的嗓門一下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一群人裡頭頓時有一大半齊刷刷的将目光投向我。
那一刻,我覺得我就是那頭放在火上烤着的牛犢子,正等着被他們下刀子宰割下嫩肉來下酒。
目光在人堆裡打了個轉,我立馬認出個熟人來——拜音達禮!沒想到四年沒見,他竟沒怎麼見老,仍是黝黑着皮膚,眼睛跟賊似的盯得人忒膩歪。
“原來這就是布喜娅瑪拉格格!”
“女真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虛傳!”
我在一片稱贊聲中款款走了過去,努爾哈赤笑吟吟的上前迎我,我隻當沒看見,徑直穿過他,走到金台石面前,行禮:“東哥給額其克請安!”
金台石笑眯了眼,将手上正抓着一塊油膩膩的牛肉啪地往地上一扔,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險些被他肥胖的身軀給壓扁,正想翻白眼,努爾哈赤卻把我從他懷裡拽了出來,強行摟進自己懷裡。
“東哥可已經是我的人了啊!”
他這話說得可真是暧昧不清,我臉上頓時燒了起來,那些貝勒和部将随從見了,無不轟然大笑。
金台石笑說:“這事還得布揚古說了算。我嘛,倒是一百個一千個願意,可東哥偏不是我的女兒!”
努爾哈赤拍他的肩:“你放心,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我保準你吃不了虧……”
他是在說代善嗎?十四歲的代善……結婚娶妻?再次聯想到昨兒個他當衆賞給代善的霁月,我胃裡真的天翻地覆的絞痛起來。
“唔……”我慌忙捂住嘴,難受得躬起了身子。
“怎麼了?”努爾哈赤彎下腰,湊在我耳邊問我。
我拼命的搖頭,可胃酸惡心的感覺卻一點也不由得我掌控。
“呃……”又一次。
我開始覺得周圍的人就連看我的眼神都在起着輕佻暧昧的變化。
“原來是這樣啊。”金台石喃喃自語的聲音回響在我耳邊。
“不是的……嘔——不是……”
努爾哈赤哈哈一笑,打斷我的話,将我攔腰抱了起來。
“努爾哈赤,你老小子可真是搶了大便宜啊!”戲虐的語氣中夾雜了濃濃的醋味,倉惶間我看到一張尖瘦的臉孔,一字眉,眍目高鼻,長得竟有幾分英國貴族的氣質。努爾哈赤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那雙深沉沉的眼睛,簡直恨不能把我一口吞下肚去似的。
“得了吧,孟格布祿!别說我沒警告你,你可少打我女人的主意!”
“我拿三個女兒跟你換如何?”
“三十個也不換!”
聽他倆對話的口氣,怎麼像是在做牛羊豬狗甚至奴隸的交換買賣似的?我憋着氣忍住惡心的胃脹氣,生怕自己一張嘴就會又吐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