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當真随心所欲地拖到了臘月下旬才離開珺山,又是雪天路難行,回到長陽時,已是除夕一早。
途中紅衣不死心地差了人去打聽長陽有無鬧疫病,想着若先行打聽到,興許能避開。結果自然是沒有,前去打聽的人回話說一切平安,一臉疑惑紅衣為何會問這個的神色直弄得紅衣也尴尬,反讓席臨川笑了紅衣半天。
踏入長陽城門,連席府都還未到,他們就被禁軍攔了下來,來者在車外一揖:“将軍,陛下傳您進宮。”
席臨川便要下車入宮、讓紅衣席煥他們先行回府,孰料話還未說出來,便聽那禁軍又道:“陛下說請令夫人、令弟同往。”
這吩咐讓紅衣和席煥都一怔,但見席臨川啧了啧嘴,大是一副有點不耐的神色,又覺得似乎不會是什麼太壞的事情。
便隻讓小萄先行回府,三人一道奉旨去了,馬車駛過年味十足的長陽城、穿過皇城,在皇宮門口穩穩停住。
席臨川扶紅衣下了車,一同步入朱紅色的大門,即有宦官迎了上來。
那宦官一拱手,小心翼翼道:“将軍,陛下……”
“我知道。”席臨川淡一挑眉就把他未說的話噎了回去,紅衣還不解着,就見那宦官也露了了然,賠笑又說:“将軍清楚便是,臣告退。”
宦官說着就退了開來,席臨川仍與紅衣并肩走着,稍回過頭:“席煥。”
“兄長。”席煥上前了些,席臨川淡聲一笑,向他和紅衣道:“一會兒若陛下說什麼,你們跟着一同數落我便是,千萬别替我說話。”
……數落?
……别替說話?
紅衣和席煥滿目的茫然愈顯分明,又見他不解釋,隻好揣着疑惑繼續往宣室殿走。
長階兩旁佩刀的侍衛一如既往的威風凜凜,步上長階,席臨川卻猛地腳下一停,低聲嘟囔:“這回丢人了。”
行至内殿的瞬間,紅衣和席煥才意識到此刻有多少人在觐見。
——目光稍擡,見左右兩側席位坐了二三十人,皆是青年男子。年齡最長的大概比席臨川還大些,最小的,則隻有七八歲的樣子。
見三人進來,那二三十人皆望過來,齊齊颔首:“骠騎将軍。”
雖隻是簡單的客氣一下,連見禮都算不上,但因人多,還是頗有些氣勢。
席臨川足下未停,紅衣與席煥便也未停。一直走到離禦座隻餘七八步遠的地方,同施大禮:“陛下聖安。”
半天沒聽到免禮的話,殿中安寂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得皇帝語氣悠悠地道:“多日不見骠騎将軍。你告假之日,朕是怎麼說的?”
“陛下讓臣新年前回來。”席臨川垂首回道。
皇帝“嗯”了一聲,又說:“今天什麼日子?”
“今日除夕。”席臨川回說,說罷默了一會兒,偷掃一眼皇帝的神色,續說,“過了子夜才是新年。”
皇帝眉頭微挑,俄而一聲輕笑:“膽子不小,但凡告假的朝臣,沒有敢掐着日子才回朝的。你倒好,從前就規矩松散,如今娶了妻、認了個弟弟,還變本加厲了?”
席臨川低頭不言,紅衣從側後稍擡眸看過去……這簡直就是一副徹頭徹尾的“認錯态度良好”的樣子!
她是該跟皇帝應和一下來着對吧?但好像插不上話。
于是三人便一并跪着,皇帝說什麼席臨川就聽什麼,紅衣聽了一會兒才覺出不對:按他慣有的性子,擡杠才是正常的啊,今天這……怎麼回事啊?
如此下來,皇帝也不好再說太多,看看旁邊不敢插話的一衆皇子、王子,餘怒未消地一擺手:“退下,你母親在長秋宮,記得去見。”
“諾,臣告退。”席臨川規規矩矩地拜下去,紅衣與席煥随之下拜。退至殿外,方見他望着天空輕一吸氣,“還好,還好。”
“……什麼‘還好’啊!”紅衣眉頭緊蹙,從鬥篷中探出手來在他胳膊上一掐。心中好一頓調侃,暗說他這土生土長的古人還沒她這個穿越來的對帝王的敬畏心重。
席臨川仍是那副輕松的神色,一壁往長階下走一壁示意席煥離得近些,壓音道:“看見右側第三位沒有?”
席煥點頭:“看見了。”
“那是皇六子。”席臨川微笑,“陛下要給他挑個新的伴讀,我薦了你,陛下答應了。”
席煥的訝異中,席臨川笑容稍臉,靜了一會兒,又道:“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規矩上的事别學我。日後若仕途坦蕩,照應着你嫂嫂些。”
突然說起這些安排,很有些“交代後事”的感覺。一時紅衣和席煥都沉默了,原本帶着的笑意也徹底僵住,席臨川的目光在二人面上一劃,手随意地拍在席煥肩上:“聽到沒有?”
席煥神色黯淡地默了須臾,終是應下:“諾。”
快走幾步,他輕快地踏下了最後一級長階。微籲口氣,又轉過身笑向紅衣道:“母親晚些會來府裡,我就先不去長秋宮了。宮宴無趣,我們回家。”
“好……”紅衣輕點了點頭,忍着心中酸澀,将手遞到他伸過來的手中。細思之下頭一回覺得想參加那宮宴了——因為正如他說的“宮宴無趣”,她便會覺得那段時間漫長一些。然後,自欺欺人地相信,與他相處的時間得以長了那麼一點兒。
還有二十六天……
她側首望向身邊的人,他微垂着眼簾似乎正思量着什麼,依稀能從眼底尋出幾許笑意來。仍是穩健生風的步子、仍是英姿不減的身形……讓她愈發不敢想象,在未來的二十六天裡,他會飽受病痛的折磨摧殘,然後帶着或多或少的遺憾,再一次英年早逝。
“來。”他輕一示意,再度扶着她上了馬車。萬般心緒攪得紅衣顧不得席煥也在旁邊,坐定後便鑽進了席臨川懷裡。
馬車緩緩駛起,她愣愣地回想着這樣簡單而和睦的相處有過多少次。也不難記起最初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怕他怕得要死,頭一回同乘馬車時,以滿心的防備心态正襟危坐了一路,直坐得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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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府裡自是比平日熱鬧。
聽聞顧南蕪的母親的病已大好了,又可能多少礙于禮數,她便回了席府來。早在席臨川和紅衣回來之前便領着下人們一起上下打理妥當,寫了春聯剪了窗花、籠燈也皆換了新的,讓府中一片喜氣。
夜幕降臨時,府中年紀小些的婢子們耐不住性子,又不太敢自作主張,就有膽子大些的撺掇着席煥去點了第一串鞭炮。火光閃動着向上竄着、噼裡啪啦的聲音震得耳朵疼,而後就如打開了閘門一般,各色煙火愈加奪目。
院中傳了歌舞,紅衣和席臨川坐在亭中看着這片盛景,說不準心中是喜是悲。
紅衣遠遠望去,席煥和小萄不知又因為什麼事情追打起來。一如席臨川待她一樣,席煥與小萄玩鬧時也是一邊逗她惹她、一邊又忍着護着,他分寸拿捏得合适,這四個月下來小萄的心事便輕了許多,笑容一天比一天真切。
遙遙傳來一片問安聲,二人舉目看去,歌舞也正停下。
是陳夫人來了。
所過之處歌舞姬依次見禮,她搭着婢子的手徑自走到亭中來,席臨川一揖、紅衣一福:“母親新年大吉。”
“娶了妻,越來越不像話。”陳夫人冷着臉,目光凝在紅衣面上,“連宮宴也敢不去,半點規矩都不講了。”
相見便是這樣的面斥,一時弄得氣氛尴尬。二人相視一望,誰也沒來得及謝罪,陳夫人便清冷又道:“宮宴就罷了,好好給我把年拜了。”
他們怔然間她已落了座,從袖中取出的兩個用紅線穿成、下面還墜着平安結的銅錢串子,往案上一擱:“誰先來?”
兩人互一拽衣袖,再度互看一眼,默了一會兒,一齊跪了下去。
“母親新年大吉,來年一帆風順。”席臨川下拜道。
紅衣緊張地想了想,添上一句:“雙喜臨門。”
“……”席臨川挑眉,斜眼一睃她,“三陽開泰。”
……這什麼節奏?!紅衣發着怔脫口而出:“四季平安”
席臨川的聲音四平八穩:“五谷豐登、六六大順。”
他連說了兩個,她沒意識到“陰險之處”,開口就續上:“‘妻’賢子孝……不對!”
話一出口方知不合适,哪有祝女人“妻賢”的!扭頭怒目而視:“你故意坑我!”
席臨川忍笑不語随她發火,端坐在席的陳夫人被他們方才的一唱一和弄得神情都僵了……
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陳夫人一聲輕咳,蹙着眉頭讓二人起身,紅衣暗搓搓地細細打量,看出她也是一副繃笑繃得艱難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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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一同熬過了舊歲、守到了新年,各自回房就寝時已是後半夜。
紅衣和席臨川一同回到廣和苑,疲憊地栽倒在榻,不過多時便已睡得昏沉。
再睜眼時,天色已明。四下看看,卻是在自己的南雁苑中。
眉頭一蹙,紅衣喚了人來,眉頭輕皺:“半夜把我弄回來了?”
“是……是公子吩咐的。”那婢子屈膝一福,回話的神色有點不安,“昨□□子睡下後,公子去沐浴,剛出了房間不知怎的就暈過去了,很快便是高燒,燙得厲害……”
紅衣心中皺緊。
那婢子又說:“過了半刻才醒過來,睜眼便說立刻送娘子回南雁苑來。後來……又請了郎中,清晨時太醫也來了,但方才奴婢去打聽時燒也還未退。”
“我去看看!”紅衣翻身便下了榻,伸手抻過衣衫,便要一邊往外走一邊穿。走了兩步,卻被那婢子側身一擋:“娘子别去……”
紅衣神色一厲。
“公子下了嚴令,不讓娘子去廣和苑,一步也不許進。”婢子小心地觀察着她的面色,稍作停頓,又說,“所以……娘子您就算去了,那邊的人也不會讓您進去見的。”
紅衣栗然呆住,聽得她又說:“對陳夫人、少公子和小萄姑娘也是一樣,且還有更奇怪的吩咐——平日裡服侍的人大半也換了,目下在裡面侍奉的,都是昨晚齊伯連夜新挑的。說是……說是孤兒不可、家中獨子獨女皆不可、有婚約的也不可。光這樣說能用的人也還不少,但聽聞齊伯将人召齊後又按公子所言說了些什麼——沒人敢透出話來,隻是泰半人聽了之後就不肯去了,氣得齊伯大怒……”
這安排是什麼意思,倒是不難理解。是他不想拖累别人,但病中又不得不有人照顧,隻好去挑牽扯少些的、且自己願意涉這險的。
依席臨川的性子,做出這樣的安排并不奇怪,但……
紅衣完全沒想到,甚至完全沒有去想,他會不許她去見他。
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個打算,一個字也沒有提。
她默了良久,沒有與眼前婢子辯什麼,隻說:“我先去看看母親,晚些時候,請太醫到我房裡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