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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此情須問天(2)

雲中歌1:綠羅裙 桐華 5507 2024-01-31 01:07

  兩人手挽着手爬上一座山坡,看到對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麼這裡也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歎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面葬着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抻着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墳墓,隻能作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着雲歌下山,“别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帝好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帝不也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帝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讨厭子女,父母怎麼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帝,兒子孫子孫女連着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麼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闆着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歎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了個禮後,回了自己屋子。

  自孟珏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如今三人毗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沖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着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着,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隻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着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麼意思?隻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着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着雲歌。

  雲歌擡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隻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閑逸了。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隻靜靜坐着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着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呀”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蓦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蔓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着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随着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了嗎?”

  “什麼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将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

  衛太子冤魂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很多官員都驚慌失措。隽不疑挺身而出,高聲斥責對方裝神弄鬼,方穩住了慌亂的官員。最後經霍光同意,隽不疑帶兵驅散了衆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隽不疑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财,所以妖言惑衆。男子立即被斬殺于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着墓碑,緩緩說:“你面前的墳墓裡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後,死後卻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将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後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皇後的女子,雲歌心裡蓦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财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财替衛皇後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麼忠心,怎麼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麼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蕩開,越顯凄涼。

  雲歌輕聲說:“我以前聽常叔和幾個文人私下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着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着。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系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皿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并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态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兒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抛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于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呵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隐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皿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别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隻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皿腥味。

  沒有皿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裙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着,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吓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着就像皿,糖蓮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皿,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裡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裡蛇鼠什麼的野獸還是不少的。”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劉病已笑問:“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裡,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想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吓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隻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着。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凄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着賬。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了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珏的錢。

  雲歌想起孟珏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額頭。會想他嗎?

  哼!欠着一個人的錢,怎麼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賬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我多少次!

  他為什麼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了嗎?我這裡有餅。”

  “吃過了,不過又有些餓了。”

  “有些涼了,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餅,靠在窗棂上吃起來,“你喝酒了嗎?怎麼臉這麼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了,太陽也已經落山很久了。”

  雲歌“哼”了一聲,索性耍起了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家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珏回長安了。”

  “什麼?”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着邊際,雲歌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聽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了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着想說什麼,但終隻是笑着說:“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賬,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

  正煩悶間,忽聽到外面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了門。

  月夜下,孟珏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着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了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了個笑出來,“我已經存了些錢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了頭。

  孟珏叫了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白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了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了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着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着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在身上摸了半天,卻都沒有摸到。

  孟珏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着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幹淨了,方揚揚得意地擡起頭。

  孟珏幾分郁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了?”

  雲歌闆着臉問:“你摘那麼多蒲公英幹嗎?”

  孟珏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了暖意。

  孟珏笑握住雲歌胳膊,就着牆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了屋頂上。

  孟珏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着蒲公英,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摘這麼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珏隻是微笑地看着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了長安好幾日,為什麼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幹嗎去了?前幾日幹嗎去了?”

  孟珏眉頭幾不可見地微蹙了下,“是劉病已和你說我已經到了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得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隻笑着深吸了口氣,将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了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随着氣流打着旋兒,有的姿态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珏又遞了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随着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像飄起了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着滿院雪花。

  孟珏唇邊輕抿了笑意,靜靜看着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着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了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着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胧的靜谧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個很輕、很軟、很幹淨、很幸福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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