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2)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鏟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了。
等鏟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并非什麼難事。
至于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珏,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珏還暗中透漏了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并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珏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将孟珏收為己用。
但孟珏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确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争取霍光。别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于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隻閑坐着了。”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對皇帝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屏退了其他人,隻留下孟珏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着孟珏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珏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珏也未躁。
别的不說,隻這份沉着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确不錯。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珏。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隻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珏,你怎麼看今夜的事情?”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晚輩隻是随口亂說,說錯了,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隻怕會很尴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着孟珏,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珏恭敬地說:“晚輩隻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了會兒,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隻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僞在霍光面前不過萬一。孟珏心中冷嘲,面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關系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歎了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隻能盡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麼看陛下?”
孟珏面上笑得坦然,心内卻是微微猶豫了下,“很有可能成為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颔首,孟珏靜坐了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了幾分慈祥,笑着叮咛:“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珏沒有搭腔,隻笑着行完禮後退出了屋子。
道路兩側的宮牆很高,顯得天很小。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着自己的目标漸漸接近,可一切并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隻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兒,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滞。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着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着頭笑了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麼時候,這丫頭袋子裡的調料變成了草藥?
孟珏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了手心裡。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了心裡。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了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家,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才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面一句話嗎?
孟珏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複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為會很讨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着手中的草藥,孟珏走出了屋子,隻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孟珏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他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着,裡面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裡面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珏忙随手從水缸旁提了一桶水沖進廚房,對着爐竈潑了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竈膛後面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拼命的樣子,隐約看清楚是孟珏,方不吼了。
孟珏一把将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幹什麼,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竈灰,隻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了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竈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了草藥正在熏白蟻,想把它們都熏出來,可你,你……”
孟珏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竈台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了?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皿,又是治療風濕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确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麼時候知道這麼多醫藥知識了?”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聽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麼事情?”
孟珏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說:“沒什麼。花貓,先把臉收拾幹淨了再張牙舞爪。”
孟珏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了帕子。雲歌去拿,卻拿了個空,孟珏已經一手扶着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面去搶帕子,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珏任由她把帕子搶了去,手卻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含笑看着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将手拽出來,又有幾分不甘願,隻能任由孟珏握着。
拿着帕子在臉上胡亂抹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珏的視線。
“好了,再擦下去,臉要擦破了。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珏牽着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随着他一塊兒進了廚房。
孟珏俯下身子向竈膛内看了一眼,“沒事。死了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竈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聽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麼那麼蠢?這麼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麼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竈膛内的狀況,孟珏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了孟珏頭上,呼呼嚷痛,孟珏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餘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珏揉着揉着忽然慢慢低下了頭,雲歌隐約明白将要發生什麼,隻大瞪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珏。
孟珏的手拂過她的眼睛,唇似乎含着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了,還不懂得要閉眼睛?”
雲歌随着孟珏的手勢,緩緩閉上了眼睛,半仰着頭,緊張地等着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珏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紮了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珏在幹什麼。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珏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着,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
手卻依然緊摟着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眯着眼睛偷看的樣子全落入了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隻覺得皿直沖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珏,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麼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着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沖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珏的眼睛,隻大嚷着說:“孟珏,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隻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裡來吃飯。記住了!”說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許平君笑着打趣:“孟大哥,聽到沒有?現在可就要聽管了。”孟珏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嗎?”
許平君立即使了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了,我的傷更是早好了。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孟珏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隻和孟珏閑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了屋子,斂去了笑容,“她們究竟是怎麼受傷的?和我說因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了。”
孟珏說:“廣陵王放桀犬咬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珏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隻沉默地坐着。
許平君捧了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珏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着放下茶,對孟珏說:“晚上用我家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裡做出來的飯菜了。這段時間,她日日在裡面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為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家小姐了。”
孟珏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隻問道:“誰生病了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嘗試用藥入膳。”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竈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了,一塊兒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裡,放着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珏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了解?”
孟珏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了解?敵人的了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了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工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占了三角,布局嚴謹,一目一目地争取着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珏的黑棋雖然隻占了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内腹,成一往直前、絕無回旋餘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珏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珏,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隻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象。”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珏淡淡一笑,輕松地又落了一子。
劉病已輕敲着棋子,思量着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精力隐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并非因為雲歌,究竟是為什麼?”
孟珏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隻需記住,你的經曆沒什麼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拼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麼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擡頭盯着孟珏,“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珏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為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着孟珏,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珏一手仍端着茶杯,一手輕松自在地落了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了一會兒。
明知道隻是一場遊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了棋盤,“别下了,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鬥,赢了的也不見得開心,别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家,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了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珏笑着:“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鑽在廚房裡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珏說:“不管你曾經曆過什麼,你一直有資格争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着幹一場。我卻什麼都不可以做,想争不能争,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生命并不完全屬于我自己,我隻能靜等着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珏,“孟珏,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複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了,我甯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着。”
孟珏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着。
雲歌擡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幹淨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蘭、遠山閑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着籃子出了廚房,“你們兩個怎麼還站在這裡呢?”
孟珏溫暖一笑,快走了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兒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珏身側。
劉病已加快了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